转过那道熟悉得闭眼都能勾勒出其轮廓的山坳,真正的、具象化的冲击才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易年的所有感官。
视线所及,再无往日葱茏。
记忆里那座终年苍翠、云遮雾绕的青山主峰,此刻像被一头暴虐疯狂的太古巨兽狠狠啃噬过一般,只剩下支离破碎的躯壳。
山体仿佛被剥去了绿色的皮肤,裸露出的岩土是那种令人心悸的灰黑与惨白。
曾经遮天蔽日的茂密林海,如今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死亡之地。
成百上千年的古松,那些他曾仰望过、攀爬过、在树下纳过凉的巨大生灵,此刻如同战死沙场的士卒,凄惨地倒伏在地。
巨大的躯干扭曲、断裂,新鲜的断裂处露出刺眼的、惨白的木质,像是被强行撕开的骨茬,带着一种无声的呐喊。
松脂凝固成的琥珀色泪珠,点缀在伤口边缘,在惨淡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弱而悲凉的光。
原本覆盖着青苔和藤蔓的岩壁,此刻赤裸地暴露着,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裂缝。
如同被无数柄无形的巨剑疯狂劈砍过,每一道痕迹都诉说着那场灾难的狂暴与无情。
连那条他和小愚童年时常去摸鱼、嬉闹的清澈小溪,也彻底变了模样。
溪道被崩塌的山石彻底堵塞,浑浊的泥水和融化的雪水淤积在一起,形成一潭毫无生机的死水。
水面上漂浮着断枝和残叶,弥漫着一股土腥与腐朽混合的气息。
最是触目惊心,也最让人从心底感到寒意的是,所有树木倒伏的方向。
它们并非杂乱无章地四下倾倒,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性。
齐刷刷地、绝望地朝着东南方倾斜,仿佛有一只庞大到覆盖天穹的无形巨手,以无可抗拒的蛮横力量,将它们狠狠推倒、碾过。
有些需要数人合抱的古树甚至被连根拔起,庞大的根系带着大块大块未曾融化的冻土,突兀地翘向天空。
那景象,像极了一个个巨大伤口上粘连着的、不忍分离的血肉泥土。
一片死寂中,只有山风吹过断木残枝发出的呜咽声。
七夏冰凉的手指轻轻探入易年的掌心,温柔却坚定地握住他因紧握而指节发白的手。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暖流,试图穿透这凝固的悲伤:
“还活着。”
是的,还活着。
易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破败气息的空气,缓缓蹲下身。
他拂去一棵被压在半截断树下、却仍倔强地探出几根绿色枝桠的小松树上的积雪。
指尖触碰粗糙树皮的瞬间,闭合双眼,神识微凝。
在那冰冷之下,感受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机脉动,如同沉睡婴儿的心跳,细小而顽强。
这些历经了无数风雨雷电、沧桑岁月的古木,正在用最后一丝气力,对抗着严寒与毁灭,默默等待着一个或许会来的春天。
可春天,真的会来吗?
易年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片灰蒙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天空。
突然意识到,按照节气推算,现在本该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时节。
空气中应弥漫着泥土和嫩芽的清新气息,远山应点缀着斑斓的野花,溪水里应有游鱼摆尾。
但现在,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白,和死寂的灰。
这是一个被剥夺了温度的春天,一个停滞的、死亡的季节。
登上后山的路,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要艰难无数倍。
那条被他和小愚踩了无数次、蜿蜒曲折却亲切熟悉的小径早已消失无踪。
两人只能在巨大的碎石和交错叠压的断木间攀爬,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过往之上。
当易年终于凭借记忆,站在那片曾经开辟出一个小小山洞的崖壁位置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一拧,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
什么都没了。
那个在他烦闷时总爱独自前来、静坐沉思的地方。
甚至整座山头的轮廓,那凸起的岩石,那凹陷的土坡…
全都被某种无法想象的、恐怖到极致的力量彻底夷平,抹去了一切存在的证据。
现在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过于开阔、平坦到令人心慌的雪坡。
洁白,平整,仿佛这里从未有过任何起伏,从未有过那个承载了他无数心事与回忆的秘密角落。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他。
“空间崩塌的余波…”
七夏的声音在一旁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道出了这毁灭景象的根源。
易年沉默着,缓缓弯腰,抓起一把冰冷的雪。
细腻的雪粒从他微微颤抖的指缝间簌簌落下,带着刺骨的寒意。
就像那些随着山峦一同崩塌、再也找不回的旧日时光,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挽留。
这里,是他总爱来的地方。
这里,他曾守着沉睡的仓嘉,度过整整一百个提心吊胆又充满希望的日日夜夜。
也正是在这里,在那片清澈的镜月湖底,他第一次看见了七夏,那个倒映在粼粼波光中,如梦似幻,绝美得不似凡尘的身影。
而现在,连一块能让他辨认出过往、寄托哀思的石头都没能留下。
记忆中的一切,都成了指尖流散的雪。
“我记得这下面…原本该有一条暗河…”
易年努力压下喉间的哽咽,抬手指向东南方的一处凹陷。
那里本应是瀑布飞泻直下的位置,水流后方还有他和小愚夏天偷懒纳凉的小平台。
如今却只有厚厚的、沉默的积雪将其填平,掩盖了所有痕迹。
七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轻点头:
“你以前说过的,说夏天瀑布后面特别凉快,水汽扑在脸上很舒服…”
“嗯…”
易年的嘴角不自觉地向后扬起,牵起一个短暂而虚幻的微笑。
“小愚总嫌夏天热,逮着机会就溜到那里,靠着岩壁打瞌睡,每次都被他养父养母揪着耳朵拎回去…”
“会重建的…”
七夏将身体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等这场雪彻底化了,天气暖起来,等一切结束,我们就回来,重新搭房子,重新种上树,把这里…把这里也尽量弄回原来的样子…”
易年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伸出手臂,更紧地、几乎是用力地将七夏搂进怀里,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一丝温暖和力量。
他目光沉沉地扫过这片白茫茫的死寂之地。
他知道,有些东西,或许永远无法重建了。
比如厨房里那只自己总是擦拭、总是锃亮如新的铜茶壶,煮出来的茶水总是带着一股特别的暖香。
比如窗台上那几个被经年累月的阳光晒出细密裂纹的粗陶罐,里面总是插着当季的野花或是几根翠绿的竹枝。
比如每年春天,桂花树下自己亲手酿制、总是被师父和小愚偷偷嫌弃太过醇烈,却总会在冬日围炉时温上一壶的酒…
那些浸润了岁月、充满了生活气息的细节,那些独一无二的触感与温度,都随着那场灾难,彻底湮灭了。
易年深吸口气,从怀中极其小心地掏出一块褪色破损的粗布衣碎片。
这是属于师父的唯一一件遗物。
布料边缘粗糙,还隐约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辨认的药草气息。
将这块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一步步走向山顶的镜月湖。
镜月湖依旧静卧在皑皑雪色之中,湖面早已重新冰封。
光滑如镜,清晰地倒映着上方铅灰色的、沉重压抑的天空。
湖周的树林消失无踪,使得这片湖泊看起来比记忆中更加辽阔,也更加空旷寂寥。
易年沉默地站在湖畔,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厚厚冰层,直望向幽暗的湖底最深处。
然而,如今湖底空空荡荡。
曾经存在的、那片独立于世外的竹园小天地,此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结界运转时特有的微弱气息波动,没有那片在结界内永远摇曳的青翠竹林。
没有竹屋,没有黄草、没有静静流淌的浑浊小河…
甚至连最细微的一丝空间扭曲的波动都感知不到。
那片承载了七夏全部童年与少年时光,后来也成为他第二个家的故园,仿佛从未真实存在过。
那些在湖边听雨打竹叶、在如水镜面前与潇沐雨对话论道的岁月,此刻回想起来,飘渺得像一场遥远而逼真的大梦。
易年的手轻轻按在冰冷刺骨的湖面上,极强的寒气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而上,刺得骨骼都在隐隐作痛。
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梦醒之后,他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在外面疯玩到浑身冰凉,冻得满脸通红跑回家,然后看到师父坐在院里,笑着摇头问他:
“又去哪儿野了?”
但指尖传来的唯有坚冰的无情寒意。
冰面之下,只有他自己模糊而孤独的倒影,正沉默地、悲伤地回望着他。
他不甘心。
易年猛地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沉入识海。
强大无匹的神识如同无形的潮水,以他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极速扩散开去,细致地感知着这片天地间最微小的变化。
他感知到厚厚积雪下沉睡的虫豸,生命体征微弱近乎停滞。
他感知到远处陡峭山崖裂缝中,鹰巢里幼鸟依偎着父母,抵御严寒。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百里之外,向阳山坡上第一滴冰雪融水正顺着草叶滴落,汇入渐渐苏醒的溪流。
可是,唯独没有竹园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