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竞择低头沉思。
身为将门子弟，是不需要劳作的。
他们只需要修行武艺、研习兵法，等着领兵打仗就行了。
在军队吃粮，在家中享禄，一切的一切都是国君发的。
至于这些粮食布帛从哪里来，是谁耕作，是谁纺织，那些人吃得饱不饱、过得好不好，跟琅琊王氏没有关系。
田盘心中的震撼更大。
身为田氏宗主，他已经在履行国君的职责。
比如发放俸禄。
从全国各地征收的税赋，再以俸禄的形式发放下去，像极了上古时代给部族成员分配食物的首领。
国家的各个阶层、社会的各个行业，无一例外都建立在农民身上、肩上、头上。
农民能不饿死，那是因为上面的各个阶层都吃饱了。
农民能吃饱饭，那是因为上面的各个阶层都吃撑了。
所以，最底层行业永远不可能通过勤劳来致富。
上面只要修改一下税赋，就能让农民重新赤贫。
农民越是勤劳，税赋也就越高，生活也就越困苦、疲惫。
“老师，我悟了！”
“圣人，我悟了！”
“我也悟了！”
“我们也悟了！”
人们纷纷向岳川跪拜，感谢岳川讲道。
“圣人，难道最底层的行业和阶层就永远都吃不饱、穿不暖，过苦日子、穷日子吗？”
“对啊圣人，我们应该怎么做？”
岳川竖起手掌，现场瞬间寂静。
“大周现有的行业和阶层，都是建立在农民身上的，想要改变这一切，就只能把行业和阶层全都推翻。也就是我之前说的官不出城、权不下乡。”
“农民可以和国君直接商谈税赋，约定一个数量，五十年、一百年不改变。如此一来，农民交够国君的，剩下都是自己的，这样的劳动才有成果，这样的劳动才能致富。”
“就和刚才说的‘孝’一样，所谓勤劳致富，也是分配食物的人给大家灌输的思想。因为最底层的人越勤劳，创造的劳动成果也就越多，可供分配的财富也就越多。”
“而类似‘孝’和‘勤劳致富’的思想观念还有很多，它们深入到社会各行业、各阶层，融入到我们的生活的方方面面，仿佛一张张网，禁锢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又仿佛一层层纱，遮蔽着人们的目光和认知。”
“必须撕掉这一层层纱，扯烂这一张张网，才能看到前方、远方、上方。当社会认知足够，便能迅速阶层上升，然后获得与本阶层相应的财富、地位。”
有人问道：“圣人啊，难道我们以往崇尚的礼、义、信，全都和孝一样，都是虚假的吗？”
岳川点了点头，“你所说的这些东西，都是为了解决部族中的分配问题。”
“比如礼，有可能是分配食物的时候，大家你争我夺，于是首领要求大家都排排坐、分果果。”
“比如义，可能是两个不同分工的人，一个人今天得到了食物，一个人没得到，于是没得到的人提议，今天分自己一半食物，让自己避免饿死，明天自己也分对方一半食物，保障对方不饿死。”
“比如信，可能是今天食物分配完了，但是该得到食物的人没得到，于是首领说，这是欠你的，明天一定给你补上。”
“所以，孝最初不是孝，礼最初不是礼。如此种种，实际上都是围绕食物分配衍生的规则，或者说分配方案。只是后人在这个规则和方案的基础上不断完善、美化，最终成了我们熟知的美德。”
“圣人啊，照您的说法，我们应该放弃所有的美德吗？”
岳川摇了摇头，“美德最初并非美德，但流传到今日，已经是美德。就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我们应该推崇忠孝仁义等美德！但是我们不应该推崇那些推崇忠孝仁义的人！因为，他们非蠢即坏！”
“愚昧的人，盲从忠孝仁义等美德，不敢有半点质疑。这种人能从规则中获利，但只能获取很少很少的利益，基本也就是偶尔能吃饱的水平，但是他们要极其辛勤的劳动。”
“聪明的人，看透忠孝仁义等美德的真相，处处破坏美德构筑的规则，并且借破坏规则牟取大量利益。这种人的行为必然会遭到其他所有人的反对，以及制裁，他们通常会成为杀鸡儆猴的对象。”
“真正的聪明人，他们看透忠孝仁义等美德，却又假装盲从，在规则运转过程中为自己源源不断的牟取利益，或者借此提升自己的阶层，变得有钱、有地位。”
“所以，君王掌握忠孝仁义，并借此为自己谋利。公卿大夫顺应忠孝仁义，从中获取利益。而农民等底层行业……不用想，忠孝仁义这一套又一套枷锁，就是为你们量身打造。”
琅琊人大都是农民，其他的也都是手工业者，都属于岳川口中的“最底层行业”。
此时，他们都气息粗重、目光赤红。
他们愤怒，却不知应该朝谁宣泄怒火。
王竞择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身子。
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将门身份不光彩，而且很耻辱。
田盘招了招手，示意左右打起精神，好好保护自己。
因为他就是岳川口中“掌控规则”并且获取利益的人。
然而田盘欲哭无泪。
天地良心，自己什么时候掌控仁义道德了，一百多年了，田氏一直都被人戳着脊梁骨唾骂好吧。
下一瞬，田盘浑身一激灵。
“田氏，被人唾骂？”
“为什么被唾骂？”
“因为我们田氏的行为违背了忠孝仁义等道德！”
“没错！国君掌控仁义道德，借此迫害我们田氏。”
田盘目光灼热的看向岳川，他拱手拜下，大声道：“多谢圣人！我悟了！”
他是真的悟了。
以往对行业、阶层的认知局限且片面。
现在，田盘茅塞顿开。
他的认知被无限拔高，仿佛从山脚一下子到了山巅。
之前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现在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国家、社会的构成，各阶层、各行业的运转都掌上观纹。
起身之后，田盘看了一眼左右，大声问道：“敢问圣人，最底层的普通人应该如何提升阶层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