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侥幸,就是傻子么?
这个很难这样界定。
因为有时候这种『侥幸』,也可以被称之为一种『希冀』。
人类总是需要有一些『希冀』,才能在痛苦和黑暗当中仍然仰望光明。
刘协也是如此。
他不傻,但是他侥幸,或者是说,有些希冀。
甚至还有一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斐潜的檄文再狂悖,再蛊惑人心,他麾下的兵卒再剽悍善战,难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着代表煌煌汉祚,四百年正统的天子挥动刀兵?
只要他站在那高高的关墙之上,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天命所归的象征!
就是不可侵犯的法则!
那么……
如果一旦斐潜动手,即便是刘协缩在许县之中,就能得到保全了么?
显然也不可能。
所以,只要斐潜不动手!
只要斐潜不动手,不管是不敢,还是不愿,那么刘协带着的这『三千』虎贲,这甲胄鲜明、气势如虹的精锐铁骑,便是他天子意志的延伸!
也就成为了他手中紧握的、足以震慑群魔的利剑!
斐潜不动手,难道曹操就敢动?
若能借此良机,一举震慑斐潜,迫使其畏威罢兵,甚至能借此机会,将这『护驾』的精兵,真正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将夏侯杰,乃至他背后的曹操,都变成自己的『勤王之臣』……
那么,许都深宫之中那暗无天日、任人摆布的傀儡生涯,便将如同噩梦般一去不复返!
他将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帷幕后瑟瑟发抖的影子!
他将真正成为执掌乾坤、号令天下的九五之尊!
如同他那雄才大略的祖先汉武帝,如同那再造汉室的光武皇帝!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最顽固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的整个心房,疯狂地蔓延生长,贪婪地汲取着他心中残存的每一丝血气,瞬间便将那积压了十余年的恐惧、无力、绝望彻底压倒!
这种侥幸和期盼,如同滚烫的岩浆,在刘协的胸中熊熊燃烧起来,烧得他双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烧得他呼吸都变得急促。
他甚至开始清晰地『看到』那即将到来的场景……
他站在高高的汜水关楼之上,身披万千霞光!
好吧,或许只是他自己想象的……
然后面对关外斐潜那黑压压、无边无际的骠骑大军,只是振臂一呼,便是声震四野!
然后,对面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钢铁洪流,便会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轰然崩塌!
万千军卒如同风吹麦浪般齐刷刷跪倒尘埃,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直冲云霄!
而那个不可一世的斐潜,则面色惨白如纸,在众目睽睽之下,惶恐万状地匍匐在地,向他颤声请罪……
而他,刘协,则将踏着这无上威望铸就的基石,昂首阔步,收回失落已久的权柄!君临天下!
梦想谁都有,即便是咸鱼。
就像每一个走进彩票店的人,心底深处都无比清晰地知道,那渺茫的中奖概率,以及即便中了头奖也可能被各种『规则』、『意外』所剥夺的现实……
但是,『万一呢?』
这个念头,如同最诱人的毒饵,总能轻易地瓦解理智的堤坝。
万一中了呢?
那朝思暮想的豪宅香车,富贵生活,不就唾手可得了吗?
而我们的刘协同学,他所盯上的『房子』,他所渴望的『车子』,在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地方,煎熬了他整整十多年!
这十多年的囚徒生涯,让这『万一』的诱惑,变得比罂粟花的汁液还要致命!
御辇在坑洼的道路上猛烈地颠簸了一下,刘协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剧烈一晃,冕旒的玉珠急促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车厢壁,随即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忍着不适,迅速调整坐姿,努力维持着那份属于帝王的沉稳与威严。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味的空气,仿佛要将那份虚幻的力量吸入肺腑,然后,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的的声调,在心中,也在无声地对天地宣告,『朕——受命于天!值此社稷危难之际,自当亲临前敌,以正视听,安天下黎庶之心!』
阳光穿透了厚重的尘幕,落在他努力绷紧的脸上,他感觉自己的脊梁从未如此『挺直』过,仿佛真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被他坚信存在的『天命』之力,在背后支撑着他,推着他,向着那汜水关的城楼,向着那渺茫而灼热的『万一』,盲目地前行。
车轮滚滚,碾过的不只是坑洼的官道,更像碾在他自己那脆弱而虚幻,名为『皇帝』的泡影之上。
当刘协真正抵达了汜水关之时,初时的亢奋被眼前真实的景象稍稍冷却,但那份『天子亲征、力挽狂澜』的自我期许和侥幸心理,却并未消失,反而在环境的刺激下,变得更加『悲壮』和『崇高』。
寒风卷着硝烟和血腥味,吹得他玄色衣冠猎猎作响。
在郗虑王朗等人的精心策划和夏侯杰『虎贲军』的『维持秩序』下,关口两边被强行『塞』满了人。
就像是后世米帝交警强行清理拦截道路,只有符合要求的百姓民众,才能进入预设的区域。
曹洪和夏侯杰麾下的士兵,盔甲鲜明地穿插在人群中,他们并非在维持真正的秩序,而是用刀鞘,也在用呼喝,在关键节点『引导』着人群的情绪。
关外临时营地,狭窄的通道空地,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每当刘协的目光扫过某个区域,那里的『虎贲』士兵便会带头,用最大的力气嘶吼着『陛下天威!护佑大汉!』
周围的百姓,或被气氛感染,或被士兵的威势所迫,也跟着发出参差不齐、却汇聚成巨大声浪的呼喊。
『陛下万岁!大汉万岁!』
『誓死保卫陛下!诛杀国贼斐潜!』
『陛下在此,贼兵必败!』
这山呼海啸般的声浪,裹挟着狂热、恐惧、麻木等复杂情绪,扑面而来。
他们被一群身着儒衫,或是由世家家丁,低级军官带领的人鼓动着,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即便是眼前的这些『虎贲』,走起来歪歪斜斜,零零散散,也依旧当做是『精锐』之师……
他们的脸上混杂着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激动,也许有愤怒,也夹杂着一些恐惧,以及被煽动起来的盲目『忠诚』……
包括但不限于,与『大汉』的共情,和『天子』的通感,还有『大汉兴亡,匹夫有责』的原罪……
这景象,让簇拥在刘协身边的郗虑王朗等人精神大振,脸上露出病态的潮红。
『陛下您看!民心可用!天心未厌汉啊!』
民心可用!
军心可用!
他刘协,并非无人拥戴的孤家寡人!
这万千军民,便是他的力量!
夏侯杰的铁甲骑士,就在关下列阵,那沉默的阵列,便是他意志的刀锋!
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和尘土的冷冽空气,胸膛起伏,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他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目光投向那沉默的关墙,似乎要穿透成皋城,投射到关墙的另外一边,心中默念:『斐潜,朕在此!尔等逆臣贼子,还不速速罢兵,匍匐请罪?!』
夏侯杰敏锐地捕捉到了天子神色之中似乎有些微妙的『自信』,便是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陛下!军民之心,天地可鉴!请陛下即刻登城,以示天威,训示三军,以励士气,震慑贼胆!』
刘协深吸一口气,感觉此刻自己就是光武皇帝附体,正要上演昆阳城头的传奇。
他被『护送』着,也隔绝了普通百姓能接触他的可能,名义上当然是为了他的『安全』。他的周边,站着官僚,站着士族子弟,站着曹氏禁卫,却没有大汉的百姓。
他被『携裹』着,登上了这汜水关的城楼。站在垛口,凛冽的寒风让他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在他面前,是同样被『携裹』而来的普通兵卒,以及百姓……
『诸卿……将士……黎庶!』
刘协的声音起初有些发颤,但他刻意拔高,试图注入一种庄严的韵律,如同他无数次在宗庙祭告先祖时那样。他从袖中郑重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帛书……
那是他在出发之前,又是在路上一改再改的呕心沥血之作——
颂扬汉德,宣示天命的雄文。
『惟皇汉之肇基兮,承昊天之景命!』
他的声音在风中扬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宏大叙事感,『昔日尧舜,德被八荒;禹汤拯溺,功垂万世。赫赫炎汉,高祖提三尺剑,斩白蛇而清寰宇……』
王朗等旧臣,闻听此句,做出热泪盈眶、感佩莫名的姿态,朝着刘协的方向深深揖拜,口中低声附和:『圣德巍巍!天命所归!』
王朗更是用衣袖擦拭眼角,虽然眼角并没有什么泪水,但是也不妨碍他做出这样的动作来,仿佛被这煌煌先祖功业感动得不能自已。他们在用身体语言向周围传递一个信息……
看,天子在昭示正统!
汉室气运仍在!
而对于夏侯杰及维持秩序的虎贲禁卫来说,他们几乎天天看得见刘协,虽然他们保持着表面的肃穆,但是实际上心中能有多少对于刘协的崇敬?
因此夏侯杰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关下人群和关外动静,对刘协的诵读并无多少触动,只是机械地维持着『拱卫天颜』的姿态。他麾下的士兵,前排的尚能挺直腰板,后排的则难掩对即将加入决死战斗的紧张,眼神不时飘向关内那些隐隐让他们感觉到了不安的暗红之地,血腥磨盘。
『……奋神威于昆阳,陨星雨而摧莽逆!此非人力可逮,实乃天命眷顾,神只护佑!光武皇帝,承高祖之烈,续炎汉之祚……』
刘协的声音渐渐激昂起来,昆阳之战的神迹是他最大的心理倚仗。他仿佛要将自己代入光武帝的角色,用这先祖的荣光点燃自己,也点燃关内军民的热血。
他的目光扫过关下,试图寻找共鸣,但是很遗憾,他念叨的这些,这些被驱赶,被携裹而来的百姓根本听不懂。
百姓更多的只是麻木与茫然。
『高祖』、『光武』、『昆阳』这些词汇对他们太过遥远。
一个老农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城头那明黄色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老茧,最终只是更紧地裹了裹单薄的破袄,眼神空洞。
少数识得几个字的乡老,脸上露出努力理解却依旧困惑的表情。
刘协试图点燃的『忠义』之火,在这些被冻馁和恐惧笼罩的民众心中,连一丝火星都未能擦亮。
相反,那些士族子弟,却如同打了鸡血。刘协每念一句,他们的揖拜便更深一分,口中赞颂之词也愈发高亢,试图用自己的『狂热』去感染、带动周遭死水般的氛围。
『天命在汉!陛下即光武!』
他们嘶喊着,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尖利而空洞。
『朕,承列祖之丕绪,膺昊天之明命!虽履艰危,岂敢坠先人之业?』
刘协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他试图将自己与高祖、光武并列,强调自身血脉的神圣与权柄的至高无上。
『今逆臣斐潜,僭越神器,淆乱乾坤,其罪罄竹难书!然天命在朕,神威在朕!尔等将士黎庶,皆朕赤子,当效法昆阳之忠勇,奋高祖之威烈……』
就在他念到『奋高祖之威烈』,情绪即将达到顶点之时——
『呜——呜——呜——』
在成皋城的另外一边,在汜水关口的方向,骠骑军大营中,低沉、浑厚、如同地底熔岩奔涌般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骤然炸响!
这声音仿佛带着实质的冲击力,瞬间盖过了关内所有的喧嚣!
随着号角声响起,刘协之处,那刚才还山呼海啸般的『忠君』狂潮,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了喉咙!
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所有的呐喊、哭诉、狂热,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泡沫,瞬间破灭,只留下令人心悸的真空。
『啊——!』
不知道是谁的惨叫,打破了沉寂,旋即就像是点燃了炸药桶一般,引发了混乱!
刚才在刘协汉赋下尚能维持的表面秩序,瞬间土崩瓦解!
人群像炸了窝的马蜂,惊恐万状地推搡、哭喊、奔逃!
什么『效忠陛下』,什么『昆阳忠勇』,在死亡的威胁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刘协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手中的帛书卷轴,『啪嗒』一声,脱手掉落在地,滚了几滚,沾满了尘土。
他后面那些精心构思的、激励人心的华丽辞藻……
比如什么『共戮国贼,再造中兴』,便是永远卡在了喉咙里,再也无法吐出。
他僵立在垛口,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哆嗦着。
刚才诵读汉赋时强行凝聚起来的那点帝王的『威仪』和『悲壮』,被这冰冷的战争号角和关下崩溃的混乱瞬间击得粉碎。
他诵读的尧舜禹汤,高祖斩蛇,光武陨星……
那些煌煌先祖的神迹与功业,在这真实的混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遥远,如此可笑。
他试图证明的天命、血脉、权柄,无人关心,一文不值。
刘协清晰地看到,离他最近的那个刚才还带头狂热呐喊的年轻虎贲禁卫,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恐惧取代,握刀的手剧烈颤抖,甚至能听到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脚步微微后挪,试图将自己藏在同袍身后。
刘协也同样看到,在关下一个原本是哭喊着『效忠陛下』的中年男子,此刻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浑身筛糠般颤抖,眼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
刚才还在石阶旁『涕泪横流』高呼万岁的几个小吏,此刻也面无人色,瘫坐在地,眼里面充满了茫然和浑浊……
而簇拥在他身边的郗虑王朗等人,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刚才的亢奋和谄媚瞬间被惊惶失措所取代。
郗虑本人更是嘴唇哆嗦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后缩,眼神躲闪,他们像一群受惊的兔子,本能地想要寻找掩体,而刘协,这个他们亲手推上神坛的『天子』,此刻在他们眼中,恐怕更像是一个即将被风暴撕碎的标靶!
轰!
刘协只觉得脑海中一声巨响,所有的侥幸、期盼、自我激励的悲壮感、光武中兴的幻梦……
在这一刻,被残酷的现实砸得粉碎!
什么虎贲效忠?
什么天子威仪?
什么慑服斐潜?
什么掌控兵权?
全是假的!
这『三千虎贲』,不过是曹操派来看押他,或许还是必要时推他去死的狱卒!
那些带头跪拜,高呼万岁的『忠诚士兵』,不过是奉命表演的戏子!
那些被煽动起来的『忠义百姓』,不过是世家大族用来填充城墙,消耗箭矢,也是为了博取一点可怜『道义』筹码的耗材!
而他自己,刘协,这个大汉天子,就是这场血腥表演中最核心、也最昂贵的道具!是用来在垂死挣扎之时,用来蛊惑人心,绑架民意,榨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的祭品!
这些家伙,他们根本不在乎他能否收回权柄,不在乎汉室是否延续!他们在乎的,只是用他这个『天子』的招牌,用这万千无辜百姓的性命,去延缓斐潜那『分职专司』、『百业皆士』的新秩序降临的时间!
他们把他推上这绝地,不是相信他能创造奇迹,而是要用他的『天子』身份和可能发生的『血溅御前』的惨剧,来刺激天下对斐潜的『不臣』之举产生更大的反弹!
他刘协,和关下那些被驱赶来的老农、妇人、孩童,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这个腐朽透顶,却又疯狂反噬的旧士族体系下,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可怜虫!
唯一的区别,只是他顶着『天子』这个更华丽,也更能刺激愚忠者神经的头衔罢了!
巨大的悲恸,被彻底愚弄的愤怒,以及深入骨髓的绝望,还有那看清一切之后产生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站在猎猎风中,站在新旧时代猛烈碰撞,血肉横飞的锋刃之上,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华服的小丑,赤裸裸地面对着这个残酷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