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野城南外的水泽,像一块巨大的绿色绒布,铺展在夏日的溽热里。
这里的水,连接着云梦泽。
再往南,就是大洪山。
或者叫做大泽山。
水面倒映着蓝白相间的天空,茂密的芦苇丛高过人头,在沉闷无风的热浪中纹丝不动,散发着一股沼泽湿地的腥气。
一只箭矢呼啸而过,扎在了一个倒霉野鸭脖颈上,连嘎一声都没有,顿时了账。
其他野鸭和几只水鸟被惊起,扑棱着翅膀,发出短促刺耳的鸣叫,旋即消失在更深的苇荡深处。
充分演绎了什么叫做大难临头各自飞。
『将军威武!』
『哈哈!中了!中了!』
旋即有走舸从芦苇里面冲出,一名兵卒趴在甲板上,捞起了那只野鸭。
甘宁赤着上身,露出精壮黝黑、布满新旧伤疤的胸膛,将弓递给了身边的亲兵,『仙人板板,找个地方烤来吃!』
亲兵应答一声,旋即兴冲冲的去准备了。
这种水泽里面的野鸭都不会大,拔了毛去了内脏,连皮带骨也就是两斤左右,更别说什么像后世鸭子的一身黄油了,也没什么肉。
甘宁专门来射这样的野鸭,也是纯粹无聊。
毕竟打猎也是费功夫,要体力消耗的,若是甘宁一个人自己吃一整只鸭子,倒也罢了,可问题是甘宁必须分出去,他顶多吃一只鸭腿,其他的都会分给兵卒。
分食了烤鸭之后,甘宁靠在一艘半搁浅在泥滩的走舸船舷上,烦躁地用一块粗布擦拭着手中的短戟,冰凉的金属触感也驱不散心头的憋闷。
到了新野南郊,却过不去。
往北,往西都是曹军。
连日来,甘宁袭击了两次曹军粮队,破坏了一处中转站,但是依旧没能找到突破曹军防线,前往宛城的道路。
当然,从上帝视角来看,甘宁没能赶到宛城,应该是一件好事。倒不是说甘宁加黄忠,武力值就爆表云云,而是宛城的粮草不多,甘宁过去了,无异于加重了黄忠的负担,到时候没吃的,说不得反而是因为患得患失,失去了突围的机会。
黄忠突围,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中计』,但是也在某种层面上算是『将计就计』。
战争永远都不是死脑筋的人,所能玩得转的。
甘宁略有一些『死脑筋』,或者说,带着一点个人的执拗。
按照道理来说,他现在已经可以往回走了,可是甘宁心中就是不痛快,不爽利,所以不想走。
天气很是炎热。
汗水沿着他虬结的肌肉陆续淌下,滴落在船板上,瞬间被滚烫的木板吸干。
周围的兵卒或坐或卧在船篷的阴影下,个个无精打采,湿透的葛衣紧贴着皮肤,脸上带着被蚊虫反复叮咬的红肿和挥之不去的疲惫。
大泽里面,蚊虫基本上就是别想躲过去,要不是就近摘取一些艾草薰烟,以及携带的驱虫硫磺等物,说不得都被蚊虫吸干了。
『仙人板板,这鬼地方!』
甘宁啐了一口唾沫,唾沫星子落在浑浊的水里,连个涟漪都没激起。
他对于这一片水泽,可以说是又爱又恨。如果没有这片水泽掩护,甘宁等人早就被曹军包抄堵截了,但是待在这水泽里面,也是相当难受……
『将军!』一个斥候驾着小舟,如同水蛇般灵巧地从芦苇缝隙中钻出,靠近甘宁的船。
斥候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压低声音,伸手往后一指,『西北方向,约十五里,水汊口!发现曹军粮队!大船三艘,小船护卫七八条,正往新野方向去!』
甘宁擦拭短戟的手猛地一顿,眼中瞬间爆出凶光,『看清了?真是粮船?不是空壳子?』
『千真万确!』斥候肯定道,『船吃水很深!护卫也不少!但是看起来应该是郡兵,不像曹贼的精锐!』
『郡兵?』甘宁感觉到了有些疑惑。
近期,甘宁在新野左右出没,将曹军粮站粮队搅和得一塌糊涂,然后断了好几天的运输了,现在忽然有了一队运粮船?
『为什么不走陆上?』甘宁嘀咕着。
斥候问道:『什么?』
甘宁将短戟别到后腰上,『格老子的……这是往老子脸上趴啊……不走陆路走水路,这是不知道格老子在这里?』
斥候一愣,『啊?这么说……这是个陷阱?』
甘宁啧了一声,『仙人板板!在老子面前耍花样?老子就让你耍!』
甘宁觉得,这曹军的做法实在是太粗糙了,简直就像是侮辱他的智商,还顺带侮辱了他的情感……
而且说实在的,甘宁的存粮也不多了,老是捞水泽里面的鱼虾,没有荤油,没正经粮食,也不是一件事。
『老贼想要让我们中计,我们就烧了他们!』甘宁站起身来,用手比划了一下,环视周边的沼泽,『看看这些茅草!我们绕到前面去,放一把火!烧了他们!连船带人,都烧了!然后我们就回家!回江陵去!留下一半人看家,另外一半随我前去,烧了他们!』
『烧死他们!』
『回家回家!』
短暂的沉寂后,周边的兵卒便是纷纷喊了起来。
他们已经出来的太久了,现在就像是要干最后一票,就金盆洗手的水匪,欢呼着,开始准备作战。
甘宁毕竟还是锦帆,骨子里面,依旧是掠夺破坏,多过于战略大局。
他觉得曹军是陷阱,但是他就没有多想一想……
干最后一票的冲动,让甘宁少了三分的谨慎。
『抄家伙!上船!跟老子走!』
甘宁率先跳上了走舸,然后抓起一件皮甲往身上套,拍打着船舷示意开船。
七八条同样灵活的小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悄无声息地滑入迷宫般的芦苇水道,在甘宁的带领下,向着斥候指示的水汊口疾驰而去。
小船在狭窄的水道中穿行,甘宁等人半蹲在船上,船桨入水的声音被刻意压到最低。
没过多久,甘宁就伸手示意。
前方传来了响亮的水声……
甘宁站上了船头,将脑袋缓缓的探出茅草之上。
不远处,便是曹军的运粮船队,船桨拍打着水面,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甘宁缩回了脑袋,然后向身后的兵卒比划着,『船队往这个方向走……我们绕过去,前后同时放火……』
……
……
优秀的猎手,往往都会伪装成为猎物的模样。
甘宁和曹操相比较起来,谁更胜一筹?
甘宁盯上的,是曹操的船,而曹操盯上的,却是甘宁的人。
水泽之中,甘宁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冒出了几分的凶光。
猎物就在眼前!
『放火!』甘宁低声喝道。
他所在的走舸,立刻有兵卒敲打着火镰,引燃了火绒,然后点燃了堆在船舷上的干草,旋即将点燃的干草凑近了一旁的茅草。
而在不远之处,也有甘宁的手下紧随其后,点燃了茅草。
火焰渐渐地在茅草上跳跃着,然后扩大,骤然掀起的巨浪,猛地扑向那支『毫无防备』的曹军粮队!
『敌袭!』
『有人放火!』
『小心啊!』
曹军运粮的船只上,有曹军兵卒杂乱的尖叫起来。
曹军兵卒试图转向躲避,但是哪里来得及?
处在下风头的曹军船只,很快就被烟火所笼罩进去。
眼瞅着一艘曹军运粮船只,慌乱之中没找到方向,竟然自己就撞进了火场之中,船上的曹军兵卒慌忙像是下饺子一样噗通噗通的往水里跳。
甘宁有些得意笑了笑,但是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因为那艘撞进火场里面的曹军运粮船,忽然轰的一声,如同一个巨大的烟花,四分五裂!
碎片和火焰瞬间就泼洒而开,覆盖了二三十步的区域,将甘宁手下靠得有些太近的一艘走舸给覆盖了进去!
甘宁他成功了,他确实是放火烧到了这些曹军『运粮船』,但是同样的,甘宁也失败了,因为这些『运粮船』从一开始,就在等着甘宁出现!
在运粮船纷纷着火,旋即爆炸之后,火焰不受甘宁等人控制的四散弥漫!
而且更为麻烦的事情出现了,在水泽的外围,在甘宁等人的上风处出现了大量的曹军兵卒,沿着陆地两边就收罗而来,一边放火,一边包抄!
甘宁放了一把火,也等同于在水泽当中现了身!
『不好!』甘宁意识到了危险的降临,『突围!快突围出去!』
甘宁身先士卒,抢先穿过了燃烧的茅草,在火焰吞噬走舸之前,闯出了火场,但是迎面就撞见了曹军搜罗甘宁等人的小分队!
一艘曹军的斗舰!
在两艘船只即将撞上的瞬间,甘宁足尖猛点船头,整个人如同大鸟般腾空而起!
手中战刀划过一道凄厉的寒光!
『噗嗤!』
一名刚刚抓起长矛的曹军兵卒被甘宁一刀斩落,惨叫着跌入水中。
甘宁借势稳稳落在敌船甲板上,右战刀左短戟上下翻飞,血光迸溅,瞬间清空了一小片区域。甘宁身后的兵卒也纷纷跃上敌船或直接攀附上大船船舷,凶狠地砍杀起来。
曹军战舰上的曹军兵卒显然不是甘宁等人的对手,如同沸汤泼雪,瞬间崩溃。
惨叫声、落水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快!夺船!撞出去!』
甘宁一脚踹开一具尸体,大声吼道。
他几步冲到斗舰的船仓之中,试图转舵,让船只逃离火场。
可是甘宁手刚抓上了船舵,就看见在船舱里面用油布搭着一些什么东西……
甘宁心中一突,顺手用短戟划开油布。
油布撕裂,露出下面一袋袋的枯黄杂草!
甘宁脸上的抢船的狂喜,瞬间凝固,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中计了!
又是陷阱?!
这艘船也是陷阱!
该死!
几乎就在甘宁意识到这些露在火场外围的斗舰,也是曹军补下的陷阱的时候……
『咻咻咻——!』
下一刻,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响起,燃烧的箭矢如同倾盆火雨,从陆地上的曹军队列当中呼啸而出!
任何被甘宁等人夺取的船只,都是射击的目标!
不管船只上,还有没有剩余曹军兵卒!
『噗!噗!噗!噗!』
火箭钉在船帆、船舱、甲板上,火苗如同贪婪的毒蛇,沿着干燥的木料和涂满油脂的表面疯狂蔓延,眨眼间就吞噬了船只!
烈焰腾空,浓烟滚滚!
『火!起火了!』
『快跳水!离开船!』
『岸上有伏兵!!』
不少甘宁的手下兵卒,也是想要小船换大船,但是和甘宁一样,上了大船之后,才发现这些大船其实就是预先埋好的雷!
只要任何一艘船被甘宁等人夺取,附近岸上的曹军兵卒便是立刻一堆的火箭伺候!
刚刚还沉浸在夺船的欢喜当中的甘宁兵卒,被突如其来的火海和伏击彻底打懵。
许多人浑身着火,惨叫着跳入水中,更多的人慌乱地在起火的甲板上奔逃,像没头的苍蝇。
甘宁目眦欲裂!
他看到了,两岸的芦苇丛在剧烈晃动,无数人影憧憧,弓弩反射着冰冷的寒光!
那绝不是懒散的郡兵,而是训练有素的曹军精锐!
这根本就是一个为他甘宁精心准备的超大火场!
将那些诱饵,陷阱,以及那些曹军兵卒,以及甘宁等人一起焚烧的巨大的,包围广泛的火场!
曹操知道无法在水面上抓住堵住甘宁等人,就干脆布下了一张大网,试图彻底扑杀剿灭在新野东南面侧翼方向的甘宁等人的叮咬。
『曹贼!我日你先人!』
甘宁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无尽的屈辱和愤怒几乎将他吞噬。
又被算计了!
同样的火!
同样的狼狈!
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舔舐着他的皮肤,脚下的甲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能再待在船上了!
『弃船!下水!往深水区钻!』
甘宁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火海和惨叫声中显得异常沙哑。
他率先扔掉碍事的皮甲,一个猛子扎进了浑浊、散发着恶臭的水泽里!
冰冷的、带着浓重淤泥腥味的水瞬间包裹了他,也暂时隔绝了那灼人的热浪和呛人的浓烟。
甘宁凭借着多年在水上讨生活的本能,奋力向远离火船的方向潜游。
他憋着气,手脚并用,拨开纠缠的水草,身体紧贴着水底滑腻的淤泥,朝着记忆中水最深、水道最复杂的区域拼命钻去。
头顶的水面传来沉闷的爆裂声,可能是船只烧裂,或是火药爆炸。
箭矢射入水中的『噗噗』声不绝于耳,但力道被水阻隔,失去了致命的威胁。
甘宁不敢露头,肺部如同火烧,但他强忍着,直到感觉快要窒息,才在一个被厚厚芦苇根茎盘绕的隐蔽角落,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
眼前是一片炼狱景象。
他带来的小船和大半登船的部下,都被笼罩在熊熊烈焰之中。
船只扭曲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滚滚浓烟直冲云霄。
水面上漂浮着燃烧的碎木、焦黑的尸体,以及还在挣扎惨叫的火人。
陆地上上的曹军兵卒,朝着水泽里面不分敌我的在射击,火箭时不时从天而降,划破浓烟,增加新的火焰。
惨叫声、哀嚎声、火焰的咆哮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挽歌。
甘宁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观察着曹军的动向。他们似乎并不打算下水清剿,只是牢牢控制着陆地,用箭雨封锁水面,显然是想把他们困死或者射杀在这片水域。
用水和火,要把甘宁他们赶尽杀绝!
『该死的……好狠……』
甘宁心中冰凉。
他辨认着方向,努力回想这片水泽的复杂水道。
不能待在这里,必须尽快离开这片死亡区域,逃到更广阔的、曹军无法完全封锁的深水区或支流去。
要尽快和剩下的人手联系起来,否则有可能连剩下的人也会遭受曹军的毒手!
甘宁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浑浊的水底,像一条受伤的水兽,凭借着对水性的熟悉和对生存的强烈渴望,在迷宫般的水道和茂密的芦苇根茎间艰难穿行。
他沿途遇到了几个同样侥幸逃脱、在水中挣扎的部下,便是在水和火当中,小心翼翼的穿行。
不知过了多久,当甘宁感觉体力即将耗尽,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着疼痛时,他终于摆脱了那片被火焰和死亡笼罩的核心水域。
他奋力游到一处远离战场的浅滩,手脚并用地爬上岸,整个人瘫倒在泥泞的岸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淤泥的腐败气息。
他趴在冰冷的泥地上,侧过头,望向新野方向。
那片天空,依旧被浓烟染成一片诡异的暗红。
水面上零星漂浮的焦黑碎片,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惨烈的焚杀。
甘宁吐出一口带着泥浆的浊水,抹了一把脸上的污秽,露出那双依旧桀骜却充满了刻骨恨意的眼睛。
他损失了大半的船和人,他又一次栽在了火攻上!
他没多少兵卒了,再加上短缺的粮草……
『老贼!老子日你先人!』他低哑地嘶吼着,声音在空旷的水泽里显得微弱而悲怆。
甘宁挣扎着坐起身,开始清点身边陆续爬上岸,同样狼狈不堪的残兵。
寥寥数十人,个个带伤,眼神惊魂未定。
智力上的差距,有时候确实是难以弥补。
其实在袭击曹军粮道之后,甘宁就该意识到曹军第二次运粮队的粮食偏少了,有定位甘宁等人的嫌疑,尤其是在反常的船只运粮队出现之后,甘宁明明感觉到了不对劲,却依旧贪功,觉得要干一票才走。
战场之上,谁贪,谁就距离失败不远了。
可惜,马后炮谁都会,可真正能做到即便是诱饵在前依旧不贪的,天下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