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切的开局都如同戏本子里故事一样美好。
那时王五还不是现在五大三粗的模样。
他整日肚子都吃不饱，浑浑噩噩的在街上晃荡着混日子，因为食物跟不上，整个人都高瘦高瘦的，像一株长在夹缝里，只能拼命向上长的野草。
他就是那个时候遇见大哥和大嫂的。
他们是那么高贵的人啊，像天上飘着的云，偶然间看到了干旱里受苦的小草，便善良的洒下一片雨露。
云或许不记得自己随手的善举，但小草一直都记得。
谁也没想到，报恩的机会来的这么快，到如果有可能，王五还是希望，这个机会永远不要来。
但他的希望从来不作数，大厦将倾就在一瞬间。时代的沉重压下来，每一个人都承受不住。
天子突然驾崩，上面的人只顾着站队，几位皇子忙于拉拢人心夺嫡，谁还顾得上他们这些底层的野草呢。
局势像一盆搅浑的水，乌烟瘴气的，看不到出路。像他们这种人往日里便流离失所，如今更是朝不保夕，所有人都被捂的喘不过气来，每日里只能祈祷躁动早点结束，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不幸又幸运的是，他竟然跟着一个断了腿的镖师学到了一两手异术。那人原本也是声名赫赫的大镖师，之后只是受伤之后大不如从前，又恰逢上这个乱子，这才没撑过去。
最后，他跪在师父的尸体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拿身上所剩无几的银两买了一卷席子，挖了个很深的坑，将人仔仔细细的葬了。
只是他不会写字，哪怕是用木头刻了墓碑竖在坟前，比画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吗，还是旁边一个姓周的书生看不过眼，问了情况，给墓碑上刻了字，这才算结束。
坟只是一个小土堆，贡品也只有简单的几样，但在这等混乱的世道里，也是难得的傍身之地了。
后来，他拉着几个相熟的兄弟，带着那个管闲事的秀才一起上了山。
再后来，他在行刑的囚犯里看到了大哥的身影，那人从云端跌进尘埃里，却还是改不了的烂好心，半斜着身子给一个豆丁大的孩子遮太阳，自己却被晒得皮肤上一片片深红。
他和兄弟们一起劫了刑场，救了那个豆丁大的孩子，也救了大哥。
周二秀才一边骂他们多管闲事，一边手脚麻利的处理干净所有痕迹，一行人闹得轰轰烈烈，却半点马脚都没被抓到。
再后来啊……大家就在山上扎了根，不少人把亲眷都带了进来，他们青年保卫庄子和耕作，老人和孩子在后面安居乐业，竟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
大哥被推举为所有人的大哥，王五心里一点也不酸，只觉得读书人就是厉害，哪怕是一时身上粘泥了，翻身过来仍然是那样厉害的人。
再后来……听说大嫂入宫当娘娘了，哦不对，不能叫大嫂的，她和大哥没成亲，只能叫什么……对，未婚夫妻来着。
王五挠挠头，分不清楚这其中的意思，他一个粗人，只知道遇见喜欢的人要在一起。
他听到消息去找大哥，却见那人闷闷不乐的端着酒，听到了他把大嫂抢回来的话，也只是苦涩的一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日子就一直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平淡却也有滋有味，动乱之中能有这样一处栖身，实是一种幸事，大家都很满足。
只是王五突然发现大哥，下山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还经常瞒着众人独自下山，他也开始渐渐放权，把山里的事务都交给他们几人，自己插手的地方越来越少。
王五心里隐约有个猜测，但他什么都没说，他也相信不止自己一个人察觉到了这一点。
大哥的举动没有瞒着任何人，至少周二那么聪明，他肯定也看了出来，只是谁也没说。
大家都知道，大哥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都是了无牵挂的人，要么都和家里断干净了，要么连家眷都在这里，他们人在这里，心是踏实的。
但大哥的家人都在乱葬岗，被砍断头的尸身不全，和旁边无数的可怜人烂在一起，三伏天吸引来一群群的蚊蝇，用他们的血肉哺育虫豸。
大哥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他们都知道大哥的家人是被冤枉的，你都知道大哥心里想做什么。他们都明白，也都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直到有一天，大哥下山后，再也没回来。
大家仍是如往常一样生活，谁也没有表现出异样，日子仍是风平浪静。
只是时不时下山的人变成了周二。
王五对此没什么意见。
可能是同为文人墨客的缘故，两人比较有话题，大哥还在山上的时候就和王五关系最好，如今下山了，有什么事情拜托他也是再自然不过的。
只是有时候，王五也会觉得羡慕，他如果能也能帮得上大哥的忙，那就好了。
所以那天周二来找他的时候，他没有半点犹豫，立刻就收拾东西和这嘴硬心软的死秀才一起下了山，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家人也没有牵挂，如果真是什么危险的事，那也应该由他先来，至于其他的兄弟们，就在山上过他们的日子吧，等到天下稳当了再出来。
就这样一路稀里糊涂的走，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王五跪在纪吹雪脚下，额头磕在地上磕出了血，但他不后悔自己的隐瞒。
他看着昏迷的怪物身上，目露绝望。
那是他的大哥啊！那个光风霁月皎如玉树的谦谦君子，那个面对坎途却仍是泰然自若的世家公子，他那个满身笼罩着矜雅和豁达的却仍是坦然面对的大哥，怎么会这样籍籍无名的死在一个边陲角落里，不仅连他的身份，甚至连人类的身份都被一同抹去。
他做不到。
王五最后重重地磕了个头，静静的跪着，用五体投地的姿态迎接铡刀的到来。
是他在战场上隐瞒敌人的状况，甚至被帮助对方假死来欺瞒自家将领，这是彻彻底底的背叛，他对不起把自己捞出来的纪将军。
他不期望自己还能活命，只是遗憾到底没有知道一切的真相，而且他还没有替大哥复仇。
是他太笨了，只知道莽着头向前冲，如果是周二在这里的话，一定把一切都弄明白了吧？
真是……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