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尸体还有一个奇怪的共同点。
它们头颅的位置都被剥掉了头皮,天灵感向上翻开,就像是一个会自动开盖的碗,将里头所盛放的脑组织完完整整的暴露出来。
“地缚灵是只吃脑子的。”唐依柔解释道:“所以基本每一具尸体死之后都会是这副模样。”
“至于那些残缺的伤口,都是山上其他小鬼干的,不知道你有没有遇到过,那些鬼外表形似灌木,以人肉为食,尤其是瘦肉。”
唐依柔手中这根已经被折断的大腿,小腿连带脚腕处都被啃食了个干净,就是最鲜明的佐证。
游夏一边合着脑壳一边回答:“见到了,只不过是在山下。”
这句话也没撒谎。
游夏补充道:“当时它追着想吃我,但是跑得没我快。”
唐依柔:“可是灌木鬼不会追人,它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落在头顶上。”
游夏:“是吗,可能是我记错了,追我的那家伙也长得跟个大号灌木丛一样。”
“或许是鬼树怪吧。”唐依柔附和着游夏的话,然后将手上那具勉强恢复完整的尸体推进了坑里。
坑是由化成铲子的荆棘挖出来,旁边还有自动变成篮子的藤蔓帮忙盛土。
挖坑那会还出了点意外。
因为雪刚化不久,按理说最上层的地面应该是湿润的,然后越往下越干燥。
可眼下却完全反着来。
最开始干干的,越挖越湿。
还有那挖出来土,泛着一种奇怪的红褐色,一碾还能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就像是长久的浸泡在血液里,直到这一刻才捞出来。
凑近略微闻了闻,味道却很正常,就是普通的土腥味。
“怎么了?”唐依柔看游夏蹲着不动还过来问了一声。
游夏说出自己的发现。
唐依柔看起来像是早已见过许多次。
“每一个执念地附近都是这样的,可能是那些死去的灵魂怨念太深,天长日久的影响下来,才会出现的这种改变。”
“原来如此。”游夏一脸被解惑的表情。
略微完整的尸体可以帮助他们恢复正常。
但是那些残缺的,肢体根本对不上的,就彻底没办法了。
游夏准备用藤蔓织网将他们兜到一起,也算做个伴。
准备动手的时候,一只在旁边打转的小红鱼忽然冲了过来。
唐依柔蹙眉询问:“它是,想把这些尸体吃掉吧?”
小红虽然以前吃人。
但现在不吃了。
充其量就是听游夏的话,吞噬一些鬼怪什么的。
是一条好鱼。
所以它这副模样不是对尸体感兴趣,而是感觉到了这些尸体有些不对劲,想要试图提醒游夏。
游夏抬手就把小红鱼召唤过来。
食指中指夹住鱼身,“多亏你提醒我,否则真被它吃了,就白忙活一场了。”
说着就低头骂了一句:“蠢鱼,不长脑子。”
小红很委屈。
主人不理解它就算了,还为了一个外人骂它。
唐依柔:“坐骑不通人性,还是先收起来吧。”
你才是坐骑。
小红鱼下意识就想给眼前这个冒牌货吃掉。
就像吃掉上次那位一样。
但是游夏直接将它缩成了掌心的一点红痣。
“说得对。”
小红鱼更委屈了。
不过很快,它竟然吃到了主人给的一小团信仰之力。
香香食物。
红痣幻化成鱼身模样,轻轻甩了甩尾巴。
碎尸入土的时候,身侧的唐依柔似乎笑了一下。
很轻很淡的笑,并且出现了一瞬。
如果不是游夏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恐怕也很难注意到。
她在笑什么。
是这些尸体被埋起来,让她感觉很开心吗。
还有刚才那些红土又代表着什么。
唐依柔:“可以了,我们继续走吧。”
停留这一会,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游夏道:“好。”
按照副本内的时间来推断,这会应该属于上午,所以光线比之游夏昨日上山那会要亮上不少。
毫无存在感的风忽然变大了许多,连带着周围的树叶都被吹得哗哗作响。
长久笼在山峰上的雾气也在风的作用下被吹散,露出那看似遥不可及的山巅。
其实不止是光线,和唐依柔一起走得这些路,除了刚遇到的那个什么执念循环场之外,再没有其他危险。
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在爬山一样。
这种安全反而会带来一种未知的不安。
所以当终于出现异常的时候,游夏竟然诡异的松了一口气。
如果再继续维持下去,他觉得自己要忍不住直接动手了。
异常是在游夏和唐依柔的正前方,一条较为崎岖的山间小路上,冒出来几道结伴而行的身影。
远远看去,这些身影背着硕大的登山包,以排成一行队列的方式前进。
和那些边缘虚化的不停重复自己死前经历的循环鬼影完全不同。
似乎真的是和他们一样来爬山的冒险者。
游夏略带迟疑的开口:“这些难道......”
他那个猜测还没说出来,就被唐依柔否认了。
紧紧盯着那些身影的时候,唐依柔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神色。
“不是人。”
“那个木屋,已经是我能抵达的最高点,在你出现之前,从未有人能走到那里。”
所以严格来说,这座山上只会出现他们两个活人。
而除此之外的,全部都是鬼。
游夏明白了。
干脆向前走了两步:“那我去解决掉。”
“等等。”唐依柔忽然拉住他:“别冲动。”
“我想起来这些是什么了。”
“它们是怨鬼。”
游夏:“怨鬼?”
唐依柔嗯了一声,为他解释道:“地缚灵会影响人的神智,让他们看见无法承受的恐惧。意志力薄弱的,崩溃自杀之后就形成执念循环场,意志坚强的,能够扛住这种恐惧的,则会被彻底困在山里,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逐渐鬼化,形成怨鬼。”
“我们先不要招惹。”唐依柔刚说出这几个字。
那明明一直在向前走的几人却骤然拉近了和他们的距离。
仅仅只是一瞬间,远到只能看出是几个模糊人形的家伙就清晰的来到了他们前头三四米的地方。
这些人还保持着最开始被看到的模样,竖着排成一行前进。
阳光从它们头顶照下来,甚至投下了一道拉长的影子。
唐依柔尽量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对游夏道:“超过去,别回头看。”
游夏尽职尽责的装成一个听话的同伴,和唐依柔一起加快脚步。
随着距离被逐渐拉近,游夏清晰的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土腥味。
土腥味?
看来和那些红土有关。
游夏眼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没有被唐依柔牵着的另一只手,轻轻掐住一朵随风摇曳的小花。
花瓣是几近透明的颜色,花蕊则是两个突出的小黑点,宛如一双时刻准备盯梢的眼睛。
这些怨鬼行走的幅度,每一只脚的落点都是固定的,在游夏和唐依柔快要跑动起来的速度下,很快就能追赶上去。
山间小路本就不大,唐依柔是女性,个子虽然高但身材纤细,勉强可以在不触碰怨鬼的情况下快速超过去。
游夏则有些勉强,哪怕他已经尽量侧过身,还是能够感觉到从这些怨鬼身上传来的浓重寒意。
那寒意堪比落在他身上的雪花,就算融化了,也会有雪水顺着皮肤向下蔓延。
游夏悄悄运转起花神之力,垂在他手指上的小花极其轻微地抬起了“头”,两粒针尖大小的深色花蕊如同聚焦的瞳孔,清晰地映出了身后那些怨鬼的模样。
它们的耳朵,鼻子,嘴巴里都被塞满了红土。
面色紫黑,双眼圆睁。
就像是停顿在了窒息而死的这一瞬间,然后带着滔天的怨气,跟随同类的脚步,继续在山间行走。
明明已经死去却还在整齐排列行走的“人”,顶着一张被塞满红土的脸,地上能拖出一道长长的,黑黑的,象征它们拥有实体的影子。
头顶的阳光越来越刺眼,温度也在逐渐升高。
可是身在此处只能生出一股又一股冷汗。
小花不动声色的调转方向,从游夏指尖稍稍脱离出来,更往上一些。
视野变得更加清楚。
每一只怨鬼的天灵盖似乎都被粗暴地掀起过,又被草草盖回,在额头与发际线交接处留下一道无法完全闭合的缝隙。
随着它们僵硬的行走,那天灵盖便轻微地晃晃悠悠,缝隙时张时合。
细细的,透明的几乎看不清的丝线从游夏指尖的小花中无声蔓延而出,一直到距离最近的一只怨鬼额头处,然后顺着那道缝隙钻了进去。
里面果然是空的。
不,不止是脑腔。
丝线继续向下探索,穿过脖颈。
只能感觉到成团淤塞的湿冷的红土,填满了胸腹腔。
身体内部也是空的。
在怨鬼行走之时,会有一些红土掉下来。
初时游夏以为是从它们口鼻处掉下来的,现在再看,分明是从袖口手腕,裤脚下摆往下落的。
小花探出一缕细细的丝线,卷住了一小点即将融于地面的红土。
游夏借助花的感知轻轻碾了碾。
没错,就是他之前看到的那些红土。
湿润的,黏稠的,一挤还会出水的。
“你没看到它们的模样吧。”
唐依柔冷质的声音突然在极近处响起。
不含情绪,却因环境的诡异而显得格外瘆人,
花瓣眨眼间缩回,那根探出来的透明丝线隐匿于光线的照耀下。
游夏刚睁开双眼,偏头看向唐依柔:“没有,就是刚才走过去的时候怪渗人的。”
“那就好。”唐依柔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游夏的小动作:“我们接下来也不能掉以轻心,随时都会被怨鬼追上,继续走。”
游夏点头,没再多言。
两人在愈发酷热却令人心底发寒的山道上埋头疾行。
幸运的是,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而怨鬼的前进方向和他们并不一致。
成功甩开怨鬼,确认那些拖曳着长影的僵硬行列消失在另一条岔路深处,唐依柔这才松了一口气:“遇到怨鬼,唯一能避开的方法就是不要碰到它们,更不能看。”
山风穿过石缝,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一旦看清了它们的脸。”唐依柔声音压得又低又冷:“你就会重复它们的死法。”
游夏听着,忽然侧头问:“这些……规则里似乎没写。你是怎么知道的?”
又是执念循环场又是怨鬼,不知道的还以为唐依柔就是这个副本的设计者。
唐依柔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似乎是游夏的话让她想起了什么:“是在我之前的那位木屋居住者。”
“他收留了我,然后我们一起出去收尸的时候,撞上了这些怨鬼。”
“那时我们不知道‘规矩’。他不小心.......看了一眼。就一眼。”唐依柔重复着这几个字。
“下一秒……他就跪在地上,像疯了一样,用手拼命刨地上的土,然后......使劲往自己鼻子耳朵里塞。”
咔嚓,是地上一节枯枝被踩碎的声音。
游夏似乎看到了一幅如同投影出来的画面。
白雾在林间缓慢蠕动,带来污染的气息,可背着包的几人却由于其坚定的意志力没有被影响,于是他们就被困在了一处密林里。
四周的树木静默伫立,投下扭曲的阴影。
每一棵看似安安静静的树下一秒都有可能突然变成鬼怪,在他们的身后追逐。
他们只能不停逃跑,试图跑出这处林子,却始终在原地打转。
不停的打转。
他们在里头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怎么都走不出去。
于是他们惊慌起来,胡乱的在地上刨土,刨出来湿润的泥土被它们当作宝贝一般往嘴里塞。 怎么都走不出去。
意志坚强的下场反而不如胆小的,直接被吓死,成为虚无缥缈的执念。
也免得遭受更深更重的折磨。
从第一个人跪下在地上刨土开始,其他人也像是被传染了一般,刨出来湿润的泥土被它们当作宝贝胡乱的往嘴里塞。
再往鼻子里塞。
越塞越用力,越塞越窒息。
死亡之后天灵盖被打开,被吃掉脑子,他们又诡异的排成一队开始在山上游荡。
“那时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不要看,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