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外面也很黑,但却不是精神病院里这种被浓稠雾气笼罩的黑,隐约可见路灯的光芒静静照出一方宁静。
“那棵树,和我幻想中出现的一样,有着长长的枝条,垂在地上时还能看见几朵小花。”
“更远的地方要更明亮一些,能看见高楼大厦,也能听见车流鸣笛声。”
“这样热闹活泼的景象,竟然和我只有一墙之隔。”
不,其实是好几面墙。
但是听着一号游夏声音中传递出来的向往,二号游夏还是压下了自己要说的话。
“坐在这看多没意思,直接跳出去。”
一号游夏略有些迟疑,“可你不是说外面是什么乱码……”
“反正死不了,放心。”二号游夏说着,身体向后一仰,就直接跳下了这高高的电网围墙。
“就当满足你的心愿。”
围墙再高跳下去也要不了几秒。
但失重的坠落感却足足持续了半响。
当身体碰到实处的时候,游夏醒了过来。
他还躺在那张纯白的病床上,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昨晚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个幻觉。
游夏抬手揉了揉额头。
习惯性蹙起的眉头,眼底带着的漠然清楚表明,现在用着这具身体的,是身为花神的二号游夏。
一号游夏的意识不知所踪。
好像跟着那一跳就此离开了一样。
这着实有些出乎游夏的意料。
还是说副本的玩法就是这样。
送走一号游夏的意识,他来接管这具身体的使用权,从精神病院逃脱,完成通关?
游夏正思索之时,门外走廊响起了咕噜噜轮子转动的声音。
此时是早上七点。
以前一号游夏在这个时间从未醒来。
门被打开。
护士缓慢推着餐车进来,当它看到醒着的游夏时,明显有些惊讶。
而后它第一次开了口,死板毫无生气的僵硬女声,因为被口罩堵着显出几分沉闷:“既然醒了,就吃饭吧。”
一盒还在冒着热气的盒饭被拿了出来。
早上不需要吃药,所以护士没有拿药。
游夏维持着一号游夏表现出来的人设,面无表情的看着护士的动作,在它摆好盒饭的时候开口说了句谢谢。
护士没察觉到眼前的病人已然换了个芯子。
转身推着餐车准备离开。
轮子经过门框的时候莫名颠了一下,摆在上面的筷子和勺子掉下来几个。
护士蹲下身去捡,露出的手腕有清晰的拼接痕迹。
就像是被利器砍断后又硬生生黏在了一起。
游夏眯起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深思。
盒饭冒出的热气在这间冷冰冰的病房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游夏洗漱后坐在桌子前,揭开盖子,看着菜色简单的一荤一素,莫名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
并不是出自于他本人的意识,更像是另一个独立的意识。
“301号病床的病人今早突发情况,在上午六点五十七分的时候突然苏醒,面对送饭的护士情绪平静,和之前一样道谢。”
“十分钟后,病人打开饭盒准备进食的时候,病情复发,开始在病房内做出绕圈跑步,自言自语等刻板动作。”
“上午八点整,病人依旧未进食。”
“上午九点十五分,病人坐在窗边发呆。”
“上午十点五十分,病人情绪激烈,疑似想做出自残行为。”
“上午十一点二十三分,病人情绪稳定下来,照常进去送药。”
依旧是推着餐车的护士。
如雕像般坐在床上的游夏浑然未觉,仿佛没有感知到它的存在。
但这是表象。
在大脑深处,还存在另一个意识正在观察这名护士。
从毫无变化的装扮到露出来的双眼再到它拿药时露出来的手腕可以清楚的分辨出来,这不是早上那名送餐的护士。
知道归知道,游夏却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身体。
或者说,控制身体的换成了另一位游夏的意识。
没错,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游夏”,可以称之为三号游夏。
三号游夏和消失的一号游夏完全不一样。
他的状态看起来更加糟糕并且无法和二号游夏进行交流。
二号游夏可以清晰的感知到两人中间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哪怕以他的神识也无法穿透。
三号游夏的情绪波动几近为零,除了能走动之外,和植物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对护士的存在毫不关心,对周围的一切,包括放在桌上的饭菜和药物也是如此。
一直到护士离开之后。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从那个不停闪烁着红光的摄像头里传了出来。
“301号病人,请你立刻服用药物。”
“301号病人,请你立刻服用药物。”
“301号病人,请你立刻服用药物。”
声音连续喊了三遍,并且语气一遍比一遍严肃。
到最后,已经成为了命令。
三号游夏缓慢的眨了眨眼,而后僵硬的挪动身体,坐在椅子上。
他的习惯和一号游夏一样,先抓起药片塞进嘴里,再就着凉水吞咽。
苦涩酸味在喉咙处蔓延,三号游夏端起凉水咕咚咕咚直接喝完。
因为动作太急,他连连呛咳。
咳得眼角泛起病态的红。
按理说,在这种情况下,人是不可能吃得下饭的。
但三号游夏还是把手伸向了已经凉透的餐食。
米饭成了硬邦邦的石子,青菜也软趴趴的,肉类则带着一股子浓郁的腥气。
就像是没经过任何处理的肉块混合着污血直接丢在热气上闷熟。
二号游夏想起了一号游夏曾随口说出的自己在这里差不多待了三年的话。
三年……
仅仅只是这几天,便如此折磨,那三年是怎么忍下来的。
不明肉块在嘴里根本无法吞咽,而且那股腥味在咀嚼之后,还隐隐透出一股子腐烂的臭味,最后只能囫囵吞咽下去。
匆匆扒拉几口硬到硌牙的米饭,三号游夏捂着嘴,跑到厕所里对着洗手池咳了起来。
他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所有内脏都咳出来。
单薄的脊背拱起,突出的肩胛骨像是振翅的蝶。
黏稠血丝混合着未消化的食物以及完整的药片一起吐了出来。
拧开水龙头,冲走脏东西的同时漱了一把口。
连续捧了几捧水洗脸,三号游夏双手撑着洗手池的台面,盯着镜子前湿漉漉的自己。
没有洗干净的血迹染红了嘴唇,被冷汗浸湿的额发贴在惨白惨白的脸上,狼狈的模样犹如败家之犬。
“你是谁?”
他忽然发问,声音带着久未开口说话的嘶哑。
那些饭和药,他吃了许多次,绝对不可能忽然感到反胃,甚至不受控制的吐出来。
镜中的男人垂下了眼,分明是与他同样的长相,却带着一种隔绝俗世之外的冷淡。
嘴唇张张合合,给了他回答。
“我是另一个你。”
这句话说出来的同时,剧烈的反胃恶心感再次涌来。
镜子上溅到的水珠在逐渐下滑,带出长长的弧度。
在抵达最低点的时候,被粗暴的抹去。
“唔……”
嘴里溢出低低的呻吟,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
一双手按在镜面上,表面被薄薄皮肤覆盖,清晰可见其下青筋骨骼。
手指收紧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但是光滑的镜面只有湿腻的水痕。
痛感同步到二号游夏脑中,他的忍痛阈值很高,相比之下显得很是冷静,“如果你不信,我可以给你证明,你所在的世界其实只是个……”
“是虚假的。”
最后四个字是从三号游夏嘴里吐出来的。
他一只手还撑在镜面上,另一只手撸起遮挡视线的碎发。
“这些话我早就听过了。”
“在过去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会有像你这样的声音来反复告诉我,世界是假的,我是不存在的。”
“我这样活着毫无意义,不如干脆自我了断。”
痛感折磨的病骨淋漓之人,眼中看不到任何波动。
哪怕扯起嘴角试图露出个讽刺的笑,也唯有僵硬的生拉硬拽。
“但我还是熬了下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二号游夏觉得这根本不像是他自己。
二号游夏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砰得一声。
镜子被一拳锤裂,碎片划伤皮肤,流下鲜红的血迹。
“我会把它们通通无视。”
三号游夏说完,带着手上的伤重新回到了病房。
突然受伤这种事实在是太过于显眼。
所以当三号游夏回去的时候,理所应当的被摄像头后面的眼睛注意到了。
冷冰冰的声音响起:“301号病人受伤,护士前去查看,并将人带到诊疗室内。”
门被直接撞开,两名男护士闯进来,一人手拿注射器,一人手拿束缚带。
坐在床边的游夏对他们的闯入毫无反应,仿佛对这一幕习以为常,受伤的手搭在膝盖上,任由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流。
“病人游夏,根据护理记录,你过去一周的情绪和表现都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区间内,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或自残倾向。”
医生脸上的镜片反射着头顶惨白的灯光,恰好晃在游夏低垂的眼帘上,带来一阵短暂而尖锐的刺痛,“为什么在今天,做出如此激烈的,伤害自己的暴力行为?”
游夏别开脸。
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消瘦和苍白,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
在沉默即将蔓延开来的时候,某种应该发生的疼痛没有出现。
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稳地落在游夏脸上,近乎温和的开口:“和我说一说吧,是因为什么?”
出乎意料的发展。
游夏那早早紧绷起来的忍痛神经似乎成了折磨后产生的条件反射。
他抬眼,目光从眼睫下探出来,然后盯住一个点不动了。
医生摘下自己的眼镜,就像是卸掉了最后一个具有威胁性的象征。
“放心,这次谈话只有你和我,绝对保密,你可以将你的情况全部告知我。”
以这种耐心的诱导方式,果然引得游夏开口。
“我……”
他语速缓慢,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嘶哑的嗓音是很长时间没喝水造成的:“我……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医生做出倾听的姿态,“能听出来是谁吗?说的是什么?”
游夏抿了抿唇,好似在经历挣扎后终于愿意将自己的一部分暴露出来。
“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我信不信。”医生一边在记录本上写下病人性格吃软不吃硬,一边继续放软了语气:“我是你的医生,现在只有我可以帮你。”
“幻听,幻视,这些都是精神分裂的前期症状,如果不加以干预,到后面会越来越……”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就被游夏打断了。
“我没病。”
他以近乎斩钉截铁的语气说了这三个字。
医生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并不听话的孩子:“可你确实幻听了不是吗。”
他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你听到了并不存在的声音。这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
“和我说一说,你听到了什么?具体的内容是什么?告诉我,我才能分析,才能帮你‘解决’它。”
三号游夏没有立刻回答。
束带勒进手腕的伤口,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他垂着头,视线落在墙角那片小小的阴影里,不再看医生,也不再开口。
这样的态度代表着他正在犹豫。
沉默。
足足持续了一分钟的沉默。
询问室里只剩下头顶日光灯管发出的嗡鸣。
医生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手指轻轻搭在摊开的病历本边缘。
没有催促,没有不耐,似乎真的是一位一心只为病人病情着想的好医生。
“那个人说……”游夏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他低垂的头终于舍得抬起来。
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面前的医生,瞳孔幽深不见底,加重语气重复说明着,“包括我和你,全都是假的。”
在这样充满穿透力的目光注视下,医生竟然莫名觉得真的有另一个灵魂,另一个意识,在静静的注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