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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峥母亲下葬那天,是个阴沉沉的早晨。送葬的人不多,除了几个远房亲戚,就是邮政所几个不得不来的同事。刘静在一边嚎啕大哭,几个妇女都劝不住。

孙希儿没有出现,只托人捎来一个薄薄的白包。仪式草草结束,刘峥捧着骨灰盒站在新坟前,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也打湿了墓碑上母亲的名字。

王勇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就在同一天送到了桐花巷。红色的信封,烫金的字,王兴接过来时手都在抖。他张罗着要放鞭炮,被钱来娣一个眼神制止了:“巷子里有老人和小孩,别惊着。”

王勇自己倒是很平静。他把通知书仔细收好,对父母说:“爸,妈,我想好了,高中这三年我住校。学校离得远,住校能省下路上时间,多看书。”

王兴急了:“住什么校?家里离学校骑自行车也就二十分钟……”

“让儿子住吧。”钱来娣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孩子大了,该学着独立了。”

这话里的深意,王兴听懂了。他看看儿子,又看看妻子,最后颓然地垂下头:“……行,住校好,住校好。”

王勇看着父亲瞬间佝偻下去的脊背,心里像堵了块石头。那天晚上父母在后院的谈话,他全听见了。他知道母亲为什么坚持要离婚,也知道父亲这些年的错。可作为儿子,他没办法恨父亲,更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这个家散掉。

晚饭后,王勇敲开了王美的房门。王美正在画新的服装设计图,看见弟弟进来,放下笔:“怎么了?”

“姐,”王勇在床边坐下,低着头,“妈和爸……真要离婚吗?”

王美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关上房门:“你都听到了?”

王勇点头,眼圈红了:“姐,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不关你的事。”王美在他身边坐下,语气很平静,“是爸自己想不明白。重男轻女这个念头,在他心里扎了根,拔不掉了。”

“可是……”王勇的眼泪掉下来,“我不想你们因为我闹成这样。我不想这个家散了。”

王美看着弟弟,这个曾经被她保护着、也被父亲偏爱着的弟弟,不知不觉已经长成了少年。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小勇,有些事不是你能改变的。妈这些年,太苦了。她为了我们,忍了太久。现在我们都大了,她想为自己活一次,没错。”

“那爸呢?”王勇抬起头,“爸也知道错了,这几个月他真的改了……”

“有些伤害,不是认错就能弥补的。”王美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砸在王勇心上,“小勇,你记住,以后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要一视同仁。别让我们的悲剧,再发生在下一代身上。”

王勇用力点头,眼泪止不住地流。

窗外传来奚青柏的自行车铃声。王美站起身,擦了擦弟弟脸上的泪:“别哭了,去洗把脸。姐的事,姐自己会处理。你好好读书,就是对爸妈最好的安慰。”

王勇看着姐姐走出去,在院子里和奚青柏低声说话。月光下,姐姐的背影挺直而坚定。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家即使散了,有些东西也不会散——比如姐弟之间的感情,比如母亲那份沉淀了三十年的坚韧,甚至父亲那份迟来的悔悟。

只是,破镜难圆。

---

同一时间,安邦正在派出所值班室给老家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是伯母接的:“安邦啊?这么晚还没休息?”

“伯母,奶奶今天怎么样?”安邦问,声音里带着关切。

“好多了,能自己坐起来喝粥了。”伯母的声音慈祥,“你就别惦记了,好好工作。对了,你跟金妮的婚事定在国庆,我们都知道了。你伯父高兴得不得了,说要把家里那头猪杀了,带过去给你们办酒。”

安邦心里一暖:“伯母,不用那么麻烦。你们能来就行。”

“那怎么行!我侄儿结婚,必须热热闹闹的!”伯母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安邦啊,你爸妈走得早,这些年……伯母知道你心里苦。现在找到好姑娘了,好好过日子。家里有我们呢,别担心。”

安邦握着话筒,喉咙发紧。父母早逝,他和妹妹安欣是伯父伯母一手带大的。伯父伯母自己有三个孩子,早几年日子过得紧巴巴,却从没亏待过他们兄妹。

安邦当兵那些年,妹妹安欣读中专,都是伯父伯母咬牙供出来的。这份恩情,他这辈子都还不清。

“伯母,”他清了清嗓子,“等国庆办完事,我接你和伯父,还有奶奶,来花城住段时间。我分到房子了,两室一厅,够住。”

“好好好,”伯母连声应着,声音里带了笑意,“你妹妹安欣也说要来呢,说要看看嫂子长什么样。”

又聊了几句家常,安邦挂断电话。值班室里很安静,窗外是沉沉的夜色。

他想起转业前的那段日子——在部队干得不错,本来有机会再往上走一步。

但奶奶突发重病,伯父伯母年纪也大了,堂弟妹都还在上学,妹妹一个人撑不住。

他想了很久,最终打了转业报告。领导挽留,战友惋惜,但他不后悔。

国要守,家也要顾。现在他是花城的一名警察,离老家桐城不远,能照顾家里,也能守护这片街坊。挺好。

正想着,值班电话响了。是医院打来的,说刘峥母亲的后事办完了,刘峥情绪不太稳定,让派出所注意一下。

安邦放下电话,眉头紧锁。他想起蔡金妮说的那些话,想起刘峥在订婚宴上的眼神。职业的直觉告诉他,要出事。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九点半。蔡金妮应该已经睡了。但他还是不放心,差不多也要交班了,和同事交接好,骑着自行车了过去。

他在蔡家后门敲了几下,是他和金妮的暗号。

蔡金妮略带睡意的声音在门后响起:“安邦?是你吗?,今晚值班结束了吗?”

“是我。”安邦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睡了吗?天黑了,外头冷,你别出来了,咱们隔着门,说会话就好。”

“好吧。我刚要睡着。”蔡金妮顿了顿,“你怎么还没休息?”

“值班。”安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金妮,最近……上下班一定要跟工友一起。晚上门窗关好。有什么事,立刻给我打电话。”

那头沉默了几秒:“是不是……刘峥他……”

“他母亲今天下葬了。”安邦没隐瞒,“医院说他情绪不太对。我只是以防万一。”

“我知道了。”蔡金妮的声音清醒了许多,“你放心,我会小心的。你也要注意休息,别太累。”

“嗯。”安邦应着,心里却还是悬着“金妮,回去睡觉吧,我守着你”。

他走到巷子口。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来,冷冷地照着空荡荡的街道。远处的桐花山黑黢黢的轮廓,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安邦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灯光下缭绕。他想,等国庆结了婚,就把蔡金妮接到分到的房子里。

那是公安局的家属楼,虽然旧,但离桐花巷不远,离派出所也近。他要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像伯父伯母给他和妹妹的那样。

身后一响,蔡金妮从门缝里丢出来的小纸条:“你也注意安全。等你下班。”

简短的几个字,却让安邦心里一暖。他掐灭烟,心里默念回复:“好。”

---

第二天一早,桐花巷的孩子们迎来了暑假最后一次集体活动——跟李柄荣上山采菌子。

李定豪天不亮就爬起来,挨家挨户敲门:“起床了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 孩子们睡眼惺忪地集合,李柄荣看着这一群小萝卜头,哭笑不得:“说好了啊,跟紧我,不准乱跑。山里有蛇,有野猪,走丢了可找不回来。”

“知道啦!”孩子们异口同声。

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孟行舟走在最后,背着一个旧书包,里面装着水壶和干粮。林杨和林桦紧跟着他,像两只小尾巴。林新华拄着拐杖站在老屋门口,看着孙子孙女走远,对身边的闻一清说:“行舟这孩子,沉稳。”

闻一清点头:“是个好孩子。就是命苦。”

桐花山不高,但林木茂密。清晨的山里空气清新,鸟鸣啁啾。孩子们一开始还叽叽喳喳,爬了半个小时后就没声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气声。李柄荣走在前面,时不时停下来等他们,指点着路边的植物:“这是野莓,能吃。”“那是蕨菜,摘嫩芽回去炒着吃。”

到了半山腰一处平缓的坡地,李柄荣停下:“就在这儿附近找吧。记住,只采认识的菌子,不认识的别碰。”

孩子们分散开来,在树林草丛里仔细翻找。孟行舟找到了几丛鸡枞菌,小心地采下来放进篮子里。林杨和林桦也找到了几朵牛肝菌,高兴地拿给孟行舟看:“孟哥,这个能吃吗?”

“能,这是牛肝菌,好吃的。”孟行舟仔细检查了,确认没错。

李定豪和朱珠跑得最远,回来时篮子里装得满满的,还捡了几颗漂亮的石头。李定伟和陈涛手拉着手,采了一小把五颜六色的野花。

休息时,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分享带来的干粮。李柄荣拿出水壶,给每个孩子倒了一碗凉茶。山风徐徐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

“二叔,”李定豪突然问,“山上真的有野猪吗?”

“有啊,”李柄荣喝了口茶,“不过一般不伤人。它们怕人,听见动静就跑了。”

“那蛇呢?”

“蛇也多,所以走路要看着点。不过咱们这儿的蛇大多没毒,被咬了涂点你外公配的草药就行。”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孟行舟安静地听着,目光望向山下的花城县城。小清河像一条银带,蜿蜒穿过城区。纺织厂的烟囱冒着白烟,那是早班工人已经开始工作了。

他想起奶奶以前常说,爷爷当年就是在这座山里采药,采着采着就参加了革命。后来牺牲在战场上,连尸骨都没找到。奶奶总说,这座山有灵气,保佑着好人。

“孟哥,你想什么呢?”林杨碰了碰他。

孟行舟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吃完了吗?吃完咱们再采点,就下山了。”

“好!”

下山时已是中午。孩子们虽然累,但兴致很高,一路上叽叽喳喳说着山上的见闻。回到桐花巷,各家大人都在门口等着,看见孩子平安回来,才松了口气。

孟行舟把采来的菌子分了一半给蔡金妮——早上出门时,许三妹特意叮嘱他采点菌子回来,说要晒干了冬天炖汤。蔡金妮接过篮子,摸了摸他的头:“行舟真能干。晚上来吃饭,给你做菌子炒肉。”

“谢谢金妮姐。”孟行舟点点头,转身回家了。

他推开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奶奶的遗像挂在堂屋墙上,慈祥地看着他。孟行舟把剩下的菌子放在桌上,点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

“奶奶,”他轻声说,“我上山了。采了好多菌子。金妮姐让我晚上去吃饭。”

香火袅袅升起,在阳光下画出淡淡的痕迹。少年站了很久,才转身去洗菌子。

而巷子另一头,刘峥站在桐花公园小山包上,看着孩子们热热闹闹地回来。他的目光追随着蔡金妮——她正和孟行舟说话,眉眼温柔。

他的心震动了一下,回忆起昨晚是那个“朋友”打听来的信息:“查到了。蔡金妮九月一号复工后,上中班。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

刘峥盯着山下桐花巷里的蔡金妮,看了很久。

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纺织厂中班的女工,下班后会结伴走一段,但最后一段路,总是要一个人走的。

他看着蔡金妮进屋后,转身下山回了自己家。

他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人眼睛深陷,胡子拉碴,像鬼一样。

他拿起剃须刀,开始刮胡子。动作很慢,很仔细。刮完胡子,他又洗了脸,梳了头,换上那身熨烫整齐的邮递员制服。

镜子里的男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只是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他看了看日历。今天八月二十八号。离九月一号,还有三天。

时间,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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