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的夏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也更闷热。才刚进六月,日头就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连桐花巷新铺的水泥路面都蒸腾起一股淡淡的焦灼气息。小清河的水位在接连几场暴雨后悄然上涨,水流变得浑浊湍急,日夜不停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块,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预示着不安。
李家豆腐坊里,李开基和胡秀英的眉头早早地就锁紧了。往年夏汛,小清河的水多少会漫上来一些,但今年的雨势和这闷热的天气,让他们这些老住户心里都敲起了鼓。李柄荣更是忧心忡忡,他那台宝贝电动磨豆机就安放在后院靠近河岸的那间小工房里,虽然垫高了基座,但要是水真涨上来……
“爹,我看不行咱先把机器和值钱的豆料往楼上搬搬?”李柄荣一边磨着豆子,一边提议。
李开基吧嗒着旱烟,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再看看,搬上搬下麻烦。老天爷的事儿,说不准。”
话虽这么说,李开基心里也发急。豆腐坊是他们一家的根本,那机器是儿子好不容易弄出来的,还有那些精选的黄豆,都泡好了准备下锅,要是真让水泡了,损失不小。
大儿子李锦荣和儿媳赵玉梅也听说了,特意从药铺过来。李锦荣看着父亲愁容满面,当即表示:“爹,您别急上火。真要有事,修机器的钱,我那边先垫上。” 赵玉梅也道:“是啊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钟金兰这些天则忙着另一件事——送女儿李春仙去街道新办的幼儿园。小春仙快四岁了,正是黏人的时候。第一天上幼儿园,抱着钟金兰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死活不肯撒手。钟金兰狠着心把女儿交给老师,转身走出幼儿园大门,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当娘的,哪舍得啊。
家里大点的孩子也不省心。李定豪上了小学四年级,正是猫狗嫌的年纪,调皮捣蛋在巷子里出了名。这不,又在学校里惹了事,把同桌女生的辫子偷偷系在了椅子背上,害得人家站起来时摔了一跤。老师把赵玉梅请到了学校。赵玉梅又是赔礼道歉,回家后却没急着打骂,而是把儿子叫到跟前,耐心地问:“定豪,你为啥要这么做?觉得好玩吗?有没有想过同桌疼不疼?难不难堪?” 李定豪梗着脖子不说话,赵玉梅也不急,慢慢跟他讲道理,最后让他写份检讨,明天亲自向同桌道歉。李定豪蔫头耷脑地答应了。
胡秀英前阵子有些咳嗽,一直没好利索,人也没什么精神。钟金兰看在眼里,主动把家里更多的家务活揽了过来,洗衣做饭,打扫庭院,伺候婆婆吃药,毫无怨言。胡秀英拉着儿媳的手,眼圈泛红:“金兰啊,辛苦你了。” 钟金兰笑道:“妈,您说的啥话,咱们是一家人。您好好养着,家里有我呢。”婆媳俩的关系,在这日常的相互体谅中,愈发融洽。
另一件让桐花巷上下都跟着高兴的事,是王美和奚青柏的婚事终于正式提上了日程。两人年纪都不小了,奚青柏二十九,王美二十七,各自的父母早就急得不行。如今见两个孩子自己把事定下了,两边家长都松了口气,喜上眉梢。商量着,打算先在五一劳动节简单订个婚,等到国庆节,再热热闹闹办婚礼。王家面馆和奚家(奚青柏父母是县中学老师)都开始悄悄张罗起来。
这消息传到蔡金妮耳朵里,她也由衷地为好友高兴。安邦来找她时,看她眉眼带笑,便也提起了他们自己的事:“金妮,你看王美他们都快办事了,咱俩是不是也得抓点紧?我报告都打好了。” 蔡金妮心里甜丝丝的,却也有些无奈:“再等等吧,安邦。厂里最近生产任务紧,你们派出所不也忙吗?等忙过这阵子,秋天再说,好不好?” 安邦理解地点点头,握了握她的手:“听你的。反正,跑不了。”
乔家杂货铺这几天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又收到了大儿子乔卫国从前线的来信,这次是立功的喜报——乔卫国在一次边境任务中表现出色,荣立个人三等功!乔利民和孙梅激动得一夜没睡,拿着信翻来覆去地看。可紧接着,信里又提到,卫国在任务中受了点伤,不算太重,但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更让他们牵挂的是,儿媳林舒意怀孕已经六个月了,身边没人照顾。老两口一合计,决定关了杂货铺,去部队驻地照顾儿子儿媳一段时间。孙梅开始收拾行李,乔利民则忙着把存货处理掉,顺便把那部宝贝电话的使用权暂时委托给了隔壁的高大民。
六月,对巷子里几个半大孩子来说,是决定性的月份。朱瑞、王勇、高慧都要参加中考了。
朱瑞成绩一向中不溜秋,模拟考下来,勉强够着高中的边。朱大顺和杨秀倒是看得开,夫妻俩一边剁着肉馅一边说:“考得上就去念,考不上就回来,跟着咱学手艺,饿不着!平安健康,乐乐呵呵的,比啥都强。” 朱瑞听了,压力反倒小了些。
高慧则完全不用父母操心,成绩优异稳定,考上县重点高中十拿九稳。她自己学有余力,还主动当起了“小老师”,帮着成绩吃力的朱瑞和王勇复习,甚至连降级到初二、正在努力追赶的尤甜甜,她也会抽空去问问有没有不懂的地方。
最焦虑的莫过于王勇。他的成绩像坐过山车,时好时坏,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王兴对儿子期望很高,总在他耳边念叨:“你可得争气!像你二姐王丽那样,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端上铁饭碗!别像爸似的……” 钱来娣听不下去,打断他:“行了!孩子够累了!小勇,别听你爸的,尽力就行,考成啥样妈都认。” 王勇夹在父母不同的期待和自身的压力之间,喘不过气,晚上复习常常走神,越发焦虑。
天气暖和,阳光好的时候,张寡妇和亲家母齐大姐,会推着婴儿车,带着快一岁半、虎头虎脑的孙子刘登出来晒太阳。小家伙已经会摇摇晃晃地走几步了,咿咿呀呀地学说话,成了巷子里的开心果。孟婆婆回来后,也常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看着刘登嬉戏,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生活的新生力量,总能给人最朴素的慰藉。
理发店的老陈头和向红,近日也收到了好消息。儿子陈文华和儿媳吴钢铁从深城来信,说那边的工程结束了,他们打算回家一趟,看看老人和孩子。信里还说,他们在深城攒了点钱,这次回来,想看看能在花城做点啥小生意。老两口高兴坏了,向红拿着信,翻来覆去地看,对趴在膝头、已经快不认识爹妈模样的孙女陈涛和孙子陈海说:“涛涛,海海,爸爸妈妈要回来了!高兴不?” 两个孩子懵懂地点点头,眼神里更多的是好奇。
就在各家各户忙着自家的一摊事,或喜或忧地规划着未来时,天空彻底阴沉下来,滚滚闷雷由远及近。傍晚时分,憋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如同天河决口般倾泻而下。雨水敲打着屋瓦和水泥路面,汇成急流,疯狂地涌向已然饱和的小清河。
深夜,一声惊恐的呼喊隐约从巷尾传来,紧接着是更多嘈杂的人声和水流汹涌的哗啦声——
“不好了!河水漫上来了!”
“快!李家豆腐坊进水了!”
一九八七年的夏汛,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凶猛姿态,正式叩响了桐花巷的门扉,将所有人的生活,骤然推入一场共同的考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