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秋老虎还没完全退去,花城县的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桐花巷及其周边片区的动迁补偿纠纷,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街头巷尾少了往日的烟火气,多了些压低的争执和算计的目光。这家觉得补偿款算少了,那家不满安置房的地段,还有的抱怨动迁办办事拖沓,那些没说出口的不满,像埋在地下的引线,只等着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动迁办的干部们最近几乎天天泡在巷子里,磨破了嘴皮子,却依旧难以平息众怒。
这天下午,几个干部刚在乔家杂货铺门口跟几位老街坊谈完,就被围上来的居民堵住了去路。
“你们这方案根本不合理!凭什么隔壁巷的补偿标准比我们高?”“我家这铺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光装修就花了不少钱,怎么能按普通住宅算?”
七嘴八舌的质问声此起彼伏,干部们脸上堆着无奈的笑容,一遍遍地解释政策,喉咙都快喊哑了。
乔利民坐在杂货铺柜台后,一边拨着算盘一边摇头。他这铺子开了二十多年,见证了桐花巷的兴衰,如今要拆迁,心里自然舍不得。
但他也明白,城市发展是大势所趋,只是这补偿方案确实还有商榷的余地。
“行了行了,大家都消消气,干部们也不容易,有事好好说。”乔利民放下算盘,出来打圆场。可他的话音刚落,就被更激烈的争吵声盖了过去。
谁也没想到,这场持续了近一个月的纠纷,最终会被一桩血腥的惨案彻底打断。
消息是从清水巷传出来的,像带着瘟疫的狂风,短短一个上午就刮遍了花城县的每个角落。
起初只是零星的传言,说清水巷有人家出了事,等到警方拉起警戒线,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破长空,人们才知道,出事的是赖福贵家——那个因为拆迁补偿和新媳妇吵得不可开交的赖福贵。
“赖福贵死了!一家三口都没了!”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在花城县炸开了锅。
茶馆里正在喝茶的老汉们猛地站起身,手里的茶杯差点摔在地上;菜市场里讨价还价的主妇们瞬间安静下来,脸上写满了震惊;就连学校门口接送孩子的家长,也纷纷凑在一起,压低声音议论着。
事情的经过,是清水巷的老住户张大爷说出来的。张大爷和赖福贵家隔了一堵墙,平日里最是熟悉赖家的动静。
赖福贵去年刚娶了个乡下媳妇王桂英,还带着个十岁的继子周磊。
自从拆迁的消息传来,赖家就没安生过,王桂英天天逼着赖福贵去动迁办闹,要多分一套安置房给她儿子,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有时候半夜都能听见摔东西的声音。
可这几天,赖家却异常安静。从周一晚上开始,张大爷就没再听见隔壁的争吵声,起初他还以为是两人吵累了,或者达成了共识,可直到周三下午,依旧没见赖家有人出门,连烟囱都没冒过烟。
张大爷心里犯了嘀咕,他知道赖福贵无业游民一个,王桂英也不上班,平日里都是中午才起床,可这都快傍晚了,怎么还没动静?
“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张大爷越想越不安,他绕到赖家后院,踩着墙根的砖垛往里望。
院里的晾衣绳空着,灶房的门虚掩着,隐约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壮着胆子,搬来一张小板凳,踩着凳子翻过了矮墙。刚落地,那股奇怪的味道就更浓了,像是农药混着腐烂的气息。
张大爷心里一沉,顺着味道走到堂屋门口,轻轻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头皮发麻,双腿发软——赖福贵仰面躺在地上,眼睛圆睁,嘴角挂着白色的泡沫,脸色青得吓人;王桂英蜷缩在炕边,双手紧紧抓着炕沿,身体已经僵硬;那个十岁的继子周磊,趴在桌子底下,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
“杀人了!救命啊!”张大爷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出院子,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派出所报案。民警赶到时,周围已经围了不少邻居,大家看着警戒线里的场景,脸上满是惊恐,议论声嗡嗡作响。
初步的现场勘察结果很快就传了出来——三人皆是中毒身亡,在厨房的粥锅里检测出了老鼠药的成分。
而赖福贵那个性格阴郁、和继母继弟关系恶劣的儿子赖天赐,在惨案发生后就不知所踪,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我的老天爷啊!竟然是下的耗子药!这得多大的仇啊!”
“肯定是赖天赐干的!他一直不待见那个后妈和继弟,觉得他们是来分拆迁款的!”
“我就说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就阴沉沉的,见了谁都不说话,没想到心这么狠!”
“造孽啊!一家三口,说没就没了,还是被自己的亲儿子害死的,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各种猜测和谣言像野草一样疯长。有人说,赖天赐早就跟父亲吵过好几次,扬言要让王桂英母子“滚出赖家”;有人说,赖福贵把拆迁补偿款偷偷藏了起来,不想分给王桂英,才引来了杀身之祸;还有人添油加醋,说亲眼看到赖天赐案发前在药店买过老鼠药。这些传言越传越玄乎,让原本就惊悚的案件,更添了几分恐怖色彩。
花城县彻底陷入了恐慌。往日里热闹的街头,如今变得冷冷清清,家家户户都早早地关了门,路上的行人也都行色匆匆,眼神里带着警惕。
茶馆里、饭桌上、菜市场里,所有人都在谈论这起灭门惨案,话题从作案动机聊到赖天赐的下落,再到各种捕风捉影的细节,越聊越让人毛骨悚然。
那些因为拆迁闹过矛盾的家庭,更是人人自危。住在桐花巷的赵大爷,前两天刚跟儿子因为安置房的事吵了一架,现在看着儿子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后怕。
街尾的钱家,兄弟俩因为拆迁款的分配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如今也暂时停了争执,谁也不敢再提钱的事,生怕引火烧身。
一种“钱还没到手,命可能先没了”的恐慌情绪,在暗地里悄然滋生,像寒流一样席卷了整个县城。
动迁办的干部们也发现,再去居民家里谈补偿方案,大家的态度变了。
以往的愤怒和计较,变成了如今的沉默和不安。“干部,补偿的事不急,你们还是先把凶手抓到吧,现在外面太吓人了。”“是啊,万一那赖天赐还在附近转悠,我们哪还有心思谈拆迁啊?”
面对居民们的担忧,干部们也只能无奈地叹气,原本紧张的拆迁工作,不得不暂时放缓。
这股恐慌的寒流,自然也没有放过桐花巷。
尤亮是在当天下午听到消息的。当时他正在自家糕点店里揉面,准备做一批桂花糕。
隔壁老王面馆的王兴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脸色发白地说:“亮子,出事了!清水巷的赖福贵一家三口都被毒死了!”
尤亮手里的面团“啪”地掉在案板上,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王叔,你说什么?真的假的?”
“怎么不是真的?警察都去了,警戒线拉了好几圈,我亲眼看见的!”王兴喘着气,“听说赖天赐跑了,现在到处都在找他呢!”
尤亮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和赖天赐算是仇人了,两年前,父亲尤长贵和赖天赐的妈刘彩凤偷情出轨还生了个闺女,被二人逼疯了的母亲田红旗下药毒死。
尤家家破人亡,两人都是父母偷情出轨的受害者,但尤亮记得,赖天赐一直对自己和妹妹尤甜甜怀有莫名的敌意,尤其是近一年,更是见了面都不说话,眼神里带着几分怨毒。
这个念头让尤亮浑身发冷。他再也没心思做糕点,草草收拾了一下店铺,就关了门。
回到家,他越想越不安,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当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窗外有动静。凌晨时分,他实在忍不住,起身穿上衣服,决定去检查一下门窗。
前院的门窗都好好的,没有被撬动的痕迹。可当他走到后院,看到后门那把旧锁时,浑身的血液都差点凝固了——锁芯上有清晰的、新鲜的撬痕!那痕迹还很新,显然是有人在最近几天试图撬开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能成功。
是谁?是那个失踪的赖天赐吗?他是不是在犯下滔天大罪后,又想对自己和妹妹下手?尤亮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可怕的念头。他想起赖天赐以前看自己的眼神,想起他因为拆迁补偿和父亲吵架时的凶狠模样,心里的恐惧越来越强烈。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第二天一早就托乡下的亲戚,寻了一只半大的土狗回来。那狗浑身黝黑,只有胸口有一块白毛,眼神凶狠,看起来颇为凶悍。尤亮用一根粗铁链把狗拴在后院的柱子上,又给它弄了些吃的和水。
狗初来乍到,对周围的环境有些陌生,显得有些焦躁,不时对着院子外面发出低沉的吠叫。但这叫声听在尤亮耳中,却成了此刻最能给他和妹妹带来安全感的声音。
“哥,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买了只狗回来?”尤甜甜被狗叫声惊动,从屋里出来,看着哥哥紧绷的脸色和那只陌生的狗,疑惑而又有些害怕地问。她胆子小,从小就怕狗,此刻看着那只不停吠叫的土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尤亮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没事,最近外面不太平,买只狗回来看家护院,这样我也能放心些。”他没有告诉妹妹撬锁的事,不想让她担惊受怕。可他自己心里的那根弦,却绷到了极致。
从那天起,尤亮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仔细检查前后门的锁,确认无误后,才敢回屋休息。他还在床头悄悄备下了一根结实的木棍,万一有什么情况,也能有个防备。白天在店里做生意时,他也总是心不在焉,时不时地看向门口,生怕那个失踪的赖天赐突然出现。
桐花巷的其他住户,也或多或少受到了惨案的影响。
孟婆婆自从听到消息后,就吓得魂不守舍。她年纪大了,胆子又小,晚上根本不敢一个人睡觉。孟行舟原本在省城准备考试,得知奶奶受了惊吓,最终还是不忍,暂时搁置了周家那边的事,连夜赶回了花城。如今,孟婆婆每天都紧紧挨着孙子,晚上睡觉也得开着一盏小灯,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菩萨保佑”,希望能平安度过这段日子。
乔家杂货铺的生意倒是比往常好了不少,尤其是那部公用电话,几乎就没停过。
以前打电话的,大多是询问拆迁政策或者跟外地亲戚吐槽补偿方案的,现在却换成了互相提醒注意安全、传递各种关于命案最新“小道消息”的。
“听说警察在城外的山上发现了赖天赐的踪迹?”“不对,我听我表弟说,他已经跑出省了!”“你们别瞎猜了,我听说那粥里的老鼠药,是王桂英自己买的,可能是想毒死赖福贵,结果不小心让继子也吃了,最后自己畏罪自杀了!”各种版本的传言在电话里流传,越传越离谱。
老陈头的理发店也变得冷清了不少。以往这个时候,总有不少老街坊来理发、聊天,现在大家都没了这个心思。
老陈头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店铺,忍不住叹气:“造孽啊,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就连平日里最热闹的老王面馆,也失去了往日的烟火气。饭点的时候,客人比往常少了一半,大家吃饭时也都低着头,很少说话,偶尔交谈几句,声音也压得很低,生怕被别人听见。
王兴和钱来娣看着冷清的店铺,心里也不是滋味,只能盼着警察能早点抓到凶手,让日子恢复正常。
夜幕降临,桐花巷变得格外安静。只有尤亮家后院的狗,还在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吠叫,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在黑暗中形成一个个小小的光点。巷子里的路灯昏黄,把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诡异。
一起突发的恶性命案,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不仅以其自身的血腥和残酷震撼了所有人,更深刻地搅动了因动迁而本已暗流汹涌的世道人心。猜忌取代了信任,恐惧压倒了算计,原本就紧张的邻里关系,变得更加微妙和脆弱。
花城县的天空,被一层浓厚的、带着血腥味的阴云笼罩着。人们在这阴云下,惴惴不安地观望着,等待着案件的进展,也等待着未知的明天。而那个失踪的赖天赐,如同一个隐入黑暗的幽灵,他的下落,以及他是否真的就是那灭绝人性的凶手,成了悬在每个人心头的一把利剑,让这个秋天,变得格外寒冷刺骨。
大家都在盼着警察能早日破案,抓住凶手,还花城县一个安宁。可谁也不知道,这起看似简单的灭门惨案背后,是否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那桩被暂时搁置的拆迁补偿纠纷,在惨案的阴影下,又会走向何方?没有人能给出答案,只能在惶恐中,等待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