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巷的清晨,是在一阵清脆又略带刺耳的电话铃声中真正开始的。那声音从乔家杂货铺传出,穿透薄薄的晨雾,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也惊动了半条巷子早起的人们。
“叮铃铃——叮铃铃——”
乔利民几乎是从床铺上弹起来的,鞋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就冲到了柜台前。孙梅也紧随其后,夫妻俩围着那部奶油色的电话机,像是看着一个会发声的宝贝,既激动又带着点手足无措。
“快!快接啊!”孙梅催促着,声音发颤。
乔利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郑重地拿起听筒,凑到耳边:“喂?喂?哪位?”
听筒里传来二儿子乔兴国清晰又带着笑意的声音:“爹,是我,兴国。电话安好了?声音清楚吗?”
“清楚!清楚得很!”乔利民瞬间眉开眼笑,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仿佛要让整个巷子都听见,“兴国啊!听见没?这是咱家的电话!以后想说话了,就这么方便!”
孙梅赶紧凑过去,对着话筒喊:“兴国!吃饭了没?工作累不累?”
“娘,我吃了,不累,都好着呢……”乔兴国在那头耐心地回答。
这跨越省城的第一次通话,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嘘寒问暖,但通过这根细细的电话线传来,却让乔利民和孙梅激动得眼眶湿润。他们终于也成了“电话户”,这种与时代接轨的便利和隐隐的优越感,让老两口一整天都红光满面,逢人便说“电话声音可清楚了”、“兴国在那头听着精神头足着呢”。
这新鲜出炉的“电话事件”暂时冲淡了王家风波的阴霾,成了桐花巷最新的热议话题。
而在王家,一种微妙的、僵持中的平静仍在延续。钱来娣依旧早起开门,生火,准备面馆的食材,神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出喜怒。王兴则彻底沦为了背景,他不敢再去面馆前台,只敢在后厨默默地洗碗、搬东西,或者干脆躲回杂物间。但他开始学着观察,观察妻子疲惫时揉捏肩膀的小动作,观察儿子放学回来时是垂头丧气还是稍有振奋。
王勇果然憋着一股劲。他不再抱怨,也不再试图与父亲沟通,而是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晚上,他房间的灯总是亮到很晚。钱来娣偶尔会端一碗糖水或者削好的水果,轻轻放在他门口,不进屋,也不多说。这种无声的关怀,比任何言语都让王勇感到温暖和力量。
王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新订单的生产中。她带着从广州学回来的新理念,和设计室、车间的老师傅们反复沟通,力求在传统工艺的基础上,融入更符合外面审美的元素。忙碌是治愈心伤的良药,当她专注于丝绸的纹理、色彩的搭配和图案的创新时,家里的烦扰似乎也暂时被隔绝在了车间轰鸣的机器声之外。
这天下午,蔡金妮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偷偷看一眼墙上挂着的钟。下班铃声一响,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车间。
“金妮姐,这么急?”王美打趣道。
蔡金妮脸一红,支吾着:“有点事……”便快步离开了。
她回到家里,仔细洗了脸,换上了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领口带着细碎小花的浅蓝色衬衫,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才深吸一口气,出了门。她要去赴安邦的电影之约。
电影院门口,安邦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换下了警服,穿着一件干净的深色夹克,身姿挺拔,在人群中显得有些醒目。看到蔡金妮,他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等很久了吗?”蔡金妮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刚到。”安邦摇摇头,递过来一瓶汽水,“天热,喝点凉的。”
两人买了票,走进昏暗的影院。放映的是一部战争片,炮火连天,情节紧张。蔡金妮其实没太看进去,她的注意力更多在身边这个沉默却体贴的男人身上。他能细心地发现她手被汽水瓶冰到,悄悄接过瓶子;看到紧张处,他会下意识地微微侧身,似乎想为她挡住并不存在的危险。这种笨拙又真诚的照顾,让蔡金妮心里泛起一丝丝甜意。
电影散场,华灯初上。安邦推着自行车,陪着蔡金妮慢慢往桐花巷走。
“今天……电影还行吗?”安邦问,语气有些小心翼翼。
“挺好的。”蔡金妮轻声回答,顿了顿,又说:“谢谢你请我看电影。”
“不客气。”安邦笑了笑,“下次……如果有新片子,或者你想去河边走走,都可以。”
夜色温柔,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没有过多的言语,一种朦胧而美好的情愫在安静的步行中悄然滋生。走到巷口,蔡金妮停下脚步:“就送到这里吧,里面路窄。”
“好,那你快回去吧。”安邦点点头,目送着她走进巷子深处,直到身影消失,才转身骑上自行车离开。
蔡金妮回到家里,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母亲许三妹看出女儿的不同,试探着问:“今天玩得高兴?”
“嗯。”蔡金妮低低应了一声,脸上飞起红霞,快步钻进了自己的房间。许三妹和蔡大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女儿年纪不小了,能有个靠谱的人照顾,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王美晚上回家时,巷子里已经恢复了宁静。乔家杂货铺关了门,但那部电话的存在,已然成了巷子里一个崭新的标志。她推开家门,发现堂屋的桌子上,除了留给她的饭菜,还放着一小碟洗干净的、红彤彤的柿子,那是父亲王兴老家乡下亲戚前几天捎来的,他之前藏起来只偷偷给过王勇。
钱来娣从里屋出来,语气平淡地说:“你爸放的,说甜,让你也尝尝。”
王美拿起一个柿子,触手冰凉,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丝笨拙的、试图弥补的温度。她没有说话,默默地将柿子放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融化也需要过程。但至少,坚冰之下,已经开始有细微的水流声了。
她走到弟弟王勇的房间外,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背诵课文的声音。她没有打扰,轻轻带上了门。
夜色深沉,桐花巷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电话铃声、电影院的细语、车间机器的轰鸣、少年郎的读书声……新旧声音交织,如同生活的多重奏,既有沉重的低音,也开始出现了轻快的旋律。创伤的愈合缓慢而艰难,但希望,正如那悄然爬上枝头的月华,无声无息,却已照亮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