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已然带上了初秋的凉意。花城纺织厂那辆略显破旧的中型卡车,装载着封装严实的、浸透了蜀绣工坊姐妹们最后心血与希望的第一批港商订单货品,以及奚青柏、王美和销售科一名老科员,在晨曦微露中,沉重地驶出了厂区大门,奔赴遥远的广州。
没有欢送,只有无声的凝望。蔡金妮和工坊的几位大姐站在厂门口,直到卡车的尾灯消失在街道拐角,才默默收回目光,转身投入那更为艰难的自救工作中——整理、分拣、清洗、染色那些从四面八方零星收购来的,品质参差、颜色各异的丝线原料。每一根丝,都像是从绝望的石头缝里抠出来的生机。
卡车颠簸在崎岖的国道上。车厢里,奚青柏眉头紧锁,一直望着窗外飞逝的、渐渐染上秋色的田野,沉默不语。他肩上的担子太重,此去广州,无异于一场看不到胜算的背水一战。王美坐在他对面,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有她新设计图册的帆布包,仿佛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同样心绪难平,既有对未知前途的惶恐,也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偷偷看了一眼奚青柏紧绷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并肩作战的信念。
路途漫长而枯燥。当卡车终于驶入广东境内,空气变得湿热,沿途的景象也开始与内地迥异。越来越多的施工工地,更高更密的楼房,街上行人匆忙的步履和更为鲜艳时髦的衣着,尤其是那些随处可见的、写着繁体字和英文的招牌,都让来自内陆小城的王美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击和新奇。这就是传说中的南方,改革春风最先吹到的地方。
抵达广州,安排好住宿,奚青柏一刻未停,立刻通过电话联系港商公司,请求面见老板。对方的回复依旧客气而冷淡,只答应派一名业务经理与他们见面。
见面地点在一家装修考究的咖啡馆。港方的业务经理是一位穿着笔挺西装、操着流利粤语的中年男人,姓陈。他彬彬有礼地听完了奚青柏带着恳切甚至近乎恳求的陈述,脸上始终挂着职业化的微笑。
“奚先生,王小姐,你们的情况,我很同情。”陈经理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道,“但是,生意场有生意场的规矩。合同就是合同。贵厂无法按时交货,已经构成了根本性违约。我们公司也是按照程序办事。三倍违约金,是合同明确规定的,这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
奚青柏还想再做努力:“陈经理,请相信我们的诚意!只要贵公司能宽限一段时间,哪怕只是一个月,我们全厂上下必定竭尽全力……”
“时间就是金钱,奚先生。”陈经理打断了他,笑容不变,语气却不容置疑,“市场不等人。我们后续的宣传、渠道铺货计划都是定好的,不可能因为贵厂的意外而推迟。很抱歉。”
最后一丝通过协商解决违约问题的希望,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彻底破灭了。奚青柏的脸色瞬间变得灰白,他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王美,看着奚青柏那强忍挫败与痛苦的神情,心里像被针扎一样。她知道,不能再指望这家港商了。就在陈经理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王美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
“陈经理,请问,十月份的广交会,贵公司会参加吗?”
陈经理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当然。我们是常驻客商。”
王美深吸一口气,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帆布包放到桌上,取出那本她自己精心绘制、装订的设计图册,双手递了过去:“陈经理,这是我们蜀绣工坊设计的一些新作品。或许……不符合贵公司这次的订单要求,但我想,它们或许代表了蜀绣未来发展的另一种可能。如果您有时间,能否请您看一看?就算合作不成,也希望能听到一些专业市场的意见。”
她的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陈经理愣了一下,看着王美那双清澈而充满恳切与执着的眼睛,又看了看那本虽然简陋却透着用心的手绘册子,最终还是接了过去,随手翻看了几页。
起初,他的目光只是随意扫过,但很快,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图册上的设计,不再是传统的龙凤牡丹、福禄寿喜,而是将巴蜀地区的青铜器纹样、少数民族的图腾与现代简洁的几何线条巧妙融合,设计出的领带、方巾、晚装包、甚至小巧的艺术壁挂效果图。既有东方的神秘古韵,又不失国际化的时尚感。
“这些……是你们设计的?”陈经理抬起头,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
“是的,”王美点头,心脏因紧张而怦怦直跳,“是我和工坊的姐妹们一起探讨的。我们相信,传统工艺需要创新,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
陈经理合上图册,没有立刻归还,而是沉吟了片刻,说道:“王小姐,很有想法。这样吧,图册我先留下。广交会我们公司有展位,如果你们有兴趣,可以过来看看。至于违约金的支付期限……我会向老板汇报你们的情况,看看能否在程序允许的范围内,给予一定的宽限,但这需要时间,也希望你们尽快筹集资金。”
这算不上承诺,甚至算不上希望,但至少,不再是那堵冰冷的、毫无缝隙的墙。王美和奚青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可能”的火星。
与此同时,远在数千里外的花城县,又是另一番光景。
安邦跟着马魁,全力投入到蚕场纵火案的后续侦办中。贾仁礼和赵老四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案件本身已经清晰。但安邦总觉得,这场大火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深的东西。贾仁礼一个工会主席,为何要如此极端地破坏改制?仅仅是因为个人利益和权力受损?
他利用空闲时间,重新梳理案卷,走访了之前与贾仁礼、贾仁义兄弟有过接触的一些小厂负责人和个体工商户。线索零碎而隐蔽,但他敏锐地察觉到,贾家兄弟在花城县经营多年,其关系网和涉及的龌龊事,恐怕远比已经暴露出来的要多。他隐约感觉到,一张更大的网,正在水面下若隐若现。这不仅仅是纺织厂的危机,更可能是花城县积弊的一次总爆发。
他偶尔会路过桐花巷,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瞥向蔡家那个小小的菜摊。有时能看到蔡银龙在帮父母搬菜,有时能看到蔡金妮下班回来,虽然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亮得灼人,指挥着弟弟干活,声音清脆。那个骑着三轮车、在街上放声歌唱的姑娘,似乎并未被眼前的困境打倒。这股顽强的生命力,让安邦在沉重的工作中,感到一丝莫名的慰藉和……欣赏。
蔡金妮确实没有时间沮丧。工坊里,她和姐妹们正在与那些质量不佳的原料“搏斗”。她们尝试着用不同的植物、矿物染料进行搭配,试图染出稳定而独特的颜色;她们将不同粗细、不同颜色的残次丝线巧妙地混合使用,创造出一种意想不到的、带着质朴手工艺感的肌理效果。每一天,都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失败是家常便饭,但每当有一点点微小的进展,都能让整个工坊兴奋半天。
王兴看着妻子钱来娣和二女儿王丽也时常去纺织厂帮忙,心里虽然依旧对王美的“前途”忧心忡忡,却再也不敢多嘴。家里的气氛因为共同面对危机,反而比之前王美在家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聚力。王勇更是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学习比以前用功了不少,放学后也主动承担起更多的家务。
张寡妇抱着孙子刘登,看着巷子里为纺织厂奔走的人们,偶尔会念叨一句:“作孽哦……” 不知是在说放火的人,还是在感叹时运不济。
老陈头和向红,则从贾仁义倒台的消息中,看到了一丝遥远的、模糊的希望。或许,压在儿子儿媳头上的那座大山搬掉了,他们……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南行的卡车承载着最后的希望,在北方的秋意中艰难前行;而留守的人们,则在废墟之上,用最原始的方式,一寸一寸地挖掘着生机。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但只要还未熄灭,就有人愿意为之拼尽全力。广州的繁华与机遇,花城的坚韧与守望,在九月的天空下,交织成一幅悲壮而又充满生命力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