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县公安局坐落在这座小城相对中心的位置,是一栋带着苏式风格、墙体爬满青藤的老楼,庄重而略显陈旧。安邦一大早就起来了,婉拒了乔家二老留他吃早饭的盛情,在街边摊喝了碗豆浆,吃了两根油条,便提着简单的行李,步履沉稳地走进了县公安局的大门。
人事科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负责接待他的是位姓陈的老科长,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眼镜,正对着几份档案皱眉。看到安邦进来,递上介绍信和转业材料,陈科长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安邦同志?从xx部队转业的?”陈科长翻看着材料,语气带着例行公事的腔调,“嗯,履历不错,在部队立过功。坐吧。”
安邦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保持着军人的仪态。
陈科长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说:“咱们局里情况,你可能也听说过一些。地方小,事情杂,经费也紧张。不比你们部队,令行禁止。这里啊,鸡毛蒜皮的事情多,有时候讲道理比讲规定还管用。”他敲了敲桌上的材料,“你的岗位定在刑侦队,队长老马是个炮仗脾气,但人正直,业务能力强,你跟着他好好学。咱们花城县,大案要案不多,但小偷小摸、邻里纠纷、还有下面乡镇的一些治安问题,也够忙活的。”
“是,科长,我明白。我一定尽快熟悉情况,服从领导安排。”安邦语气沉稳地应道。
陈科长对他的态度似乎还算满意,点了点头:“年轻人,有这股劲头就好。宿舍给你安排好了,就在后面家属院,条件一般,你先将就着。待会儿我让人带你去见马队长。”
手续办得很快。安邦领到了一套浅绿色的警服(当时警服尚未更换为藏蓝色),虽然布料普通,但穿上身后,那股属于执法者的庄严感还是油然而生。他看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将是他新的战场。
他被带到二楼东头的一间大办公室,门牌上写着“刑侦队”。里面烟雾比人事科更浓,几张旧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卷宗、报纸和布满茶垢的搪瓷缸。一个肤色黝黑、身材壮实、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脚踩在椅子横杠上,对着电话筒大声嚷嚷:
“……我不管他是谁家的亲戚!偷了东西就得按规矩办!你少跟我来这套!……什么?他老婆要生孩子?生孩子就能偷厂里的铜线了?!……行了行了,人先扣着,我马上过去!”
“啪”一声挂断电话,那男人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安邦和带路的小民警。
“马队,这是新来的安邦同志,今天来报到。”小民警赶紧介绍。
马队长——马魁,一双锐利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安邦身上扫了一圈,尤其在看到他挺拔的站姿和沉稳的眼神时,目光里的挑剔稍微淡了些。
“安邦?部队转业那个?”马魁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我是马魁,刑侦队队长。刚才电话听见了吧?就这破事!屁大点地方,鸡飞狗跳的事情没完没了!”他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个空搪瓷缸扔给安邦,“自己找茶叶倒水!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能干实事就行!正好,跟我出去一趟,处理刚才那偷铜线的案子,也让你熟悉熟悉咱们花城的‘风土人情’!”
安邦接过缸子,应了声“是”,没有丝毫犹豫。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倒是很对他的脾气。
就在安邦跟着马魁,骑着局里那辆偏三轮摩托车,突突地驶出公安局大门,前往城郊的涉事工厂时,另一边的蔡金妮,却正为工坊的事情焦头烂额。
港商的订单催得紧,有一批绣品需要今天下午之前送到县里的货运站,统一发往省城转运。负责送货的工人家里有急事请假了,临时找不到别人,蔡金妮一看时间紧迫,干脆自己骑上工坊那辆载货用的三轮车,把打包好的绣品箱子搬上去,蹬起来就往外冲。
“金妮姐,你慢点!”王美在工坊门口担心地喊道。
“没事!我快去快回!”蔡金妮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脚下蹬得飞快。她心里着急,抄了近路,拐进了一条相对狭窄、但连接着主街和货运站方向的巷子。
这条巷子平时行人不多,但今天不知怎的,路边停了一辆卸货的板车,占去了大半幅路面。蔡金妮骑着装满货物的三轮车,速度有点快,眼看就要与板车擦上,她下意识地猛打方向,同时捏紧了刹车!
“吱嘎——!”
三轮车险险地避开板车,但车斗因为惯性猛地一甩,绑货物的绳子松动,最上面的一个纸箱颠簸了一下,竟从车斗侧面滑落,“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哎呀!”蔡金妮惊呼一声,连忙停下车,也顾不上摔没摔疼,赶紧跳下来查看那个箱子。里面装的是易碎的绣片屏风,可千万不能有事!
她这边刚蹲下,手忙脚乱地检查箱子,巷子口,马魁骑着偏三轮,载着安邦,正好拐了进来。摩托车速度不快,但蔡金妮的三轮车和掉落的箱子,几乎堵住了大半个巷口。
“哧——”马魁一个急刹,摩托车稳稳停住。他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尤其是那个蹲在地上、背对着他们、正焦急翻看箱子的年轻姑娘。
“喂!怎么回事?把路都堵了!”马魁嗓门本来就大,带着一股执法者的威严。
蔡金妮正心疼可能摔坏的绣品,心里又急又气,听到这声呵斥,火气也上来了。她猛地站起身,转过头,柳眉倒竖:“没看见东西掉了吗?!吼什么吼!我这不是在弄吗?!”
她这一回头,清晨的阳光正好照在她因着急和生气而泛着红晕的脸上,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那双明亮却带着火气的眼睛,一下子撞入了正准备下车帮忙的安邦眼中。
安邦愣住了。
是她。
虽然那天傍晚只是惊鸿一瞥,但那迎着风唱歌的洒脱身影,和眼前这个着急上火、眼神却依旧亮得惊人的姑娘,瞬间重合在了一起。他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遇见她。
马魁可不管这些,他被蔡金妮顶了一句,脸色更沉:“你怎么回事?骑车不看路?这巷子这么窄,骑那么快干什么?!万一撞到人怎么办?!”
蔡金妮正在气头上,毫不示弱:“我有急事!送货要迟了!你以为我想啊?这破路这么窄,还乱停车!” 她指着那辆板车。
“乱停车你就能骑飞车了?这是理由吗?”马魁瞪着眼。
“你……”蔡金妮气得胸口起伏,还想反驳。
“这位同志,”安邦适时地开口了,他走上前,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让人冷静的力量,“东西没摔坏吧?我们先帮你把箱子搬上车,把路让开,好吗?大家都有事,堵在这里不是办法。”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弯腰,伸手去搬那个掉落的箱子。动作干脆利落,显示出良好的身体素质。
蔡金妮这才注意到马魁身边这个穿着崭新警服、身姿挺拔的年轻警察。他看起来很年轻,眉宇间带着一股正气,眼神清澈而沉稳,与旁边那个一脸凶相的老警察截然不同。而且,他说话在理,也在动手帮忙。
她满肚子的火气,被这平和的态度和实际的行动浇熄了大半。她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也赶紧上手帮忙。
安邦掂量了一下箱子,感觉重量不轻,而且里面的东西似乎很怕磕碰。他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搬起来,稳稳地放回三轮车车斗里,又顺手将松动的绳子重新系紧,打了个牢固的结。
“谢谢。”蔡金妮低声说了一句,语气缓和了不少。
“不客气。”安邦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因为忙碌而有些散落的发丝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对马魁说,“马队,好了,可以走了。”
马魁哼了一声,也没再纠缠,发动了摩托车。
蔡金妮也赶紧骑上三轮车,用力蹬了起来。在与摩托车擦身而过时,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那个帮她搬箱子的年轻警察。他坐在摩托挎斗里,侧脸线条硬朗,神情专注地看着前方。
“看什么看!还不快走!下次骑车注意点!”马魁的吼声从旁边传来。
蔡金妮缩了缩脖子,赶紧加速,三轮车吱吱呀呀地超过了摩托车,朝着货运站的方向奋力骑去。
安邦看着那个骑着三轮车、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的窈窕背影,和她车上那显眼的“花城纺织厂蜀绣工坊”的字样,心中了然。原来她是纺织厂工坊的,怪不得那天那么晚下班,也怪不得性子这么……风风火火。
“哼,这姑娘,脾气不小。”马魁嘟囔了一句,拧动油门,摩托车再次突突地上路。
安邦没有接话,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他忽然觉得,这座小县城,似乎比想象中,要有趣得多。而那个像一团火又像一阵风的姑娘,也给他留下了远比一首跑调的歌更深刻的印象。命运的齿轮,似乎在这一刻,悄然扣合了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