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长贵拖着沉重的步伐,从桐花巷那扇承载着无尽恨意与冰冷的店门离开,回到了他和刘彩凤在棉纺厂老家属区租住的、那间已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小屋。冬日的寒风顺着门缝钻进来,屋里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少,只有一个小煤炉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刘彩凤正靠在床头,怀里抱着裹在旧襁褓里的女婴,笨拙地喂着米汤。孩子很小,脸色有些发黄,哭声也细弱。看到尤长贵进来,刘彩凤抬起眼,眼中带着希冀和探询。
尤长贵避开她的目光,颓然坐在屋里唯一一张破旧的藤椅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她还是不肯……宁可拖着……也要拖死我们……”
刘彩凤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她低下头,看着怀里嗷嗷待哺的女儿,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孩子的襁褓上。未来,像这屋外的天色一样,灰暗冰冷,看不到尽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毫不客气的拍门声,比寒风更刺骨的是赖福贵那带着酒意和蛮横的嗓音:“尤长贵!开门!老子知道你在里面!”
尤长贵浑身一僵,脸上掠过一丝恐惧。刘彩凤也吓得抱紧了孩子,往床里缩了缩。
门被粗暴地推开,赖福贵带着他的两个兄弟,以及他的父母,一股脑地涌了进来,瞬间将本就狭小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而在这群大人的最后面,跟着一个瘦小的、低着头的身影——是赖天赐。他被他的奶奶,那个干瘦的老太太,用力地推搡着进了屋,老太太嘴里还低声咒骂着:“让你来看看!看看你这个不要脸的娘!记住她是怎么丢下你跟你爹的!”
赖天赐死死地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破旧的棉袄衣角,身体微微发抖,不敢看床上的母亲,也不敢看屋里的任何人。
尤长贵站起身,紧张地看着这群来者不善的人:“福贵……你们……你们又来干什么?”
赖福贵打了个酒嗝,脸上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想要杀人的暴怒,而是换上了一种混合着算计、屈辱和破罐子破摔的市侩。他斜着眼打量着这间破屋和床上那对母女,眼神里满是鄙夷。
“尤长贵,废话少说。”赖福贵开门见山,声音粗嘎,“刘彩凤这个破鞋,老子是肯定不要了!你们不是真爱吗?不是要在一起吗?行啊!拿钱来!”
他伸出一个手指,在尤长贵面前晃了晃,狮子大开口:“一千块!少一个子儿都不行!只要你拿出一千块,老子立马就跟她去办离婚,绝不再找你们麻烦!”
一千块!在这个普通工人月工资不过几十块的年代,这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尤长贵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更加苍白:“一……一千块?我……我哪来那么多钱?店和钱都留给田红星了,我现在……”
“我管你哪来的钱!”赖福贵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去偷!去抢!去借!那是你的事!没钱?没钱你就别想安生!还有!”他指了指缩在角落里的赖天赐,“天赐是我赖家的种,以后你得按月给抚养费!直到他十八岁!具体多少,咱们再算!”
这番赤裸裸的勒索和算计,让尤长贵浑身发冷。他知道,赖福贵这是彻底想通了,媳妇反正留不住,不如趁机狠狠敲他一笔,弥补“损失”。
而站在角落里的赖天赐,听着父亲将自己像货物一样标价,听着那些冰冷的数字和交易,他瘦小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他被迫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床上那个曾经是他母亲的女人。刘彩凤也正看向他,眼神复杂,有愧疚,有闪躲,也有一丝麻木。
母子俩的目光在空中短暂接触,赖天赐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一种混杂着被抛弃的怨恨、巨大的羞耻和难以言喻的悲伤,几乎要将他瘦弱的胸膛撑破。奶奶带他来,是为了让他记住母亲的“不要脸”,可他记住的,却是父亲将他作为筹码的冷酷,和这个冰冷绝望的、属于成年人的肮脏世界。
尤长贵看着咄咄逼人的赖家人,又看了看床上哭泣的刘彩凤和瘦弱的女儿,再想到田红星那死也不离婚的决绝,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感将他紧紧包裹。他瘫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
“……钱……我想办法……抚养费……我也给……”他声音嘶哑,带着认命般的妥协,“只要……只要你们以后别再来闹……”
得到了初步的“承诺”,赖家人仿佛完成了一桩生意,骂骂咧咧、又带着一丝得逞的满意离开了。赖母临走前,还用力拽了一把呆立原地的赖天赐,恶狠狠地低声说:“看见没?你娘就是个赔钱货!以后就当没这个人!”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刘彩凤低低的啜泣和婴儿细弱的哭声。尤长贵维持着捂脸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失败的雕塑。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赖天赐留下的、那个年仅十一岁男孩无法承受的、冰冷而绝望的伤痕。这笔用屈辱和金钱堆砌的交易,暂时买来了一丝喘息之机,却也将在所有相关人的心上,刻下更深、更难以愈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