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清晨。
天光未亮,冬日的寒气像是浸透了骨髓。尤亮因为心中那挥之不去的不安,比往常醒得更早。他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昨夜母亲那异常平静的脸和那些如同交代后事般的话语,反复在他脑海里盘旋,搅得他心慌意乱。
他再也躺不住,披上旧棉袄,趿拉着鞋,轻手轻脚地走到母亲田红星的房门外。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这种寂静,在往常忙碌的清晨,显得格外反常。
“妈?”尤亮试探着低声叫了一句。
没有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加大了力度敲门:“妈!妈你醒了吗?”
依旧是一片死寂。
尤亮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推开房门。房间里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空荡。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是根本没有人睡过。他伸手探进被窝,一片冰凉,没有一丝暖意。
“妈?!”尤亮的声音带上了惊恐的颤音。他慌乱地在房间里四处查看,衣柜开着,几件常穿的衣服不见了,那个她宝贝似的放着她所谓“积蓄”和“金首饰”的红木匣子,也不翼而飞!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尤亮只觉得浑身发冷,腿脚发软。他冲回自己房间,摇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尤甜甜:“甜甜!快起来!妈不见了!”
尤甜甜迷迷糊糊地被哥哥摇醒,听到“妈不见了”,瞬间清醒,小脸吓得煞白。
兄妹俩的惊慌失措,很快惊动了左邻右舍。高大民和王小满最先听到动静赶了过来,紧接着,李开基、胡秀英、张寡妇……桐花巷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人们披着衣服,聚集到尤家店门口,脸上都带着惊疑和担忧。
“红星妹子不见了?”
“昨晚还好好的,还做了饭……”
“这大冷天的,她能去哪儿啊?”
“快!大家分头去找找!”
不用过多组织,一种邻里间天然的关切和面对突发状况的同理心,让桐花巷的街坊们自发地行动起来。男人们分成几路,高大民、李柄荣等人去河边、去废弃的厂房;李开基、王兴等人去车站、去可能投靠的亲戚家附近寻找;女人们则陪着吓得瑟瑟发抖、不停流泪的尤甜甜,在附近的小巷、公园角落呼喊、搜寻。
“红星——!”
“田嫂子——!”
焦急的呼唤声在腊月清晨寒冷的空气中飘荡,惊起了枯树枝上的寒鸦,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寻找的范围不断扩大,所有人的心都一点点沉了下去。田红旗和古仁、田红军和刁春花也闻讯急匆匆赶来,加入了寻找的队伍,田红旗急得嘴唇发紫,几乎要晕厥过去。
尤亮像没头苍蝇一样,在熟悉的街道上狂奔,逢人就问,见巷就钻,心里充满了悔恨和恐惧。他恨自己昨晚为什么没有察觉到母亲的异常,为什么没有看住她!
就在众人焦头烂额、心头笼罩着不祥阴云之际,几道穿着制服的身影,面色凝重地出现在了桐花巷的巷口。是棉纺厂老家属区保卫科的两个人,还有两名穿着公安制服民警,以及街道办事处的彭主任。
他们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涛暗涌的湖面,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紧,一种近乎窒息的预感攫住了每个人。
“彭主任?这……这是……”李开基作为老住户,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声音有些发干。
彭主任脸色沉重得像要滴出水来,他看了看围拢过来的、面带惊惶的街坊,又看了看冲过来、满脸绝望和期盼的尤亮和田红旗等人,沉重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地开口:
“各位街坊邻居,尤亮同志,田红旗同志……你们,先别急,听我说……”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最不忍说出口的词语,“今天凌晨,我们接到棉纺厂老家属区群众的报告……在……在尤长贵和刘彩凤租住的那个院子里……出了事。”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巷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寒风刮过的声音。
彭主任艰难地继续道:“经过我们保卫科和公安同志的初步勘察……情况……情况是这样的……”
他讲述了一个让所有人毛骨悚然、如坠冰窟的真相:
就在昨天深夜,万籁俱寂之时,田红星提着一个篮子,出现在了尤长贵和刘彩凤租住的那个小院门外。她敲响了门。
尤长贵和刘彩凤被惊醒,起初很是警惕和厌恶,不愿开门。但田红星在门外,用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的语气说:“长贵,开门吧。我想通了,拖着没意思,我同意离婚了。”
或许是“同意离婚”这四个字太过具有诱惑力,或许是田红星语气中的平静降低了他们的戒心,尤长贵犹豫再三,还是打开了门。
田红星走了进来。她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呢子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祥和的平静。她将手里的篮子放在桌上,里面是几样用饭盒装着的、看起来品相不错的菜肴,还有一瓶白酒。
她说:“不管怎么说,夫妻一场,走到这一步,谁都不想。这算是我做的最后一顿饭,咱们好聚好散,最后喝一杯,也算……有个了结。”
尤长贵和刘彩凤看着她这反常的举动,心里不是没有疑虑。但或许是离婚在即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或许是长期压抑后突然看到“胜利曙光”的麻痹,又或许是出于一种扭曲的、想要看看这个曾经强势的女人最终低头模样的心理,他们竟然……没有拒绝。
田红星平静地摆好碗筷,甚至给三人都倒上了酒。那酒,闻起来有一股不太寻常的刺鼻气味,但被浓烈的酒气掩盖了一些。她还热情地招呼他们吃菜,说自己忙活了一晚上。
据侥幸未吃多少、目前还在医院抢救(但情况极度危险)的刘彩凤断断续续、神志不清的供述,田红星自己先夹了菜,也喝了一口酒。然后,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们。
尤长贵或许是因为即将“获得自由”,心情复杂之下,喝得又多又急。刘彩凤也跟着吃了一些菜,喝了酒。
没过多久,剧烈的腹痛、恶心和抽搐就开始了。尤长贵当场倒地,口吐白沫,四肢痉挛,情况极其惨烈。刘彩凤因为吃得相对少一些,挣扎着爬到门口呼救,惊动了邻居,才被及时发现报警并送往医院。
而田红星……她就在那里,坐在桌边,看着尤长贵痛苦挣扎,看着刘彩凤惊恐爬行,自始至终,脸上都带着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到极致的表情。当保卫科和公安人员赶到时,她已经趴倒在桌上,气息全无,手边是那个空了的酒杯和几乎没动过的、掺了毒鼠强的饭菜。那瓶白酒里,也被检测出混入了剧毒的农药。
她用自己的死亡,布下了这个同归于尽的局。带着她积攒的“积蓄”(或许只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的幌子),带着她二十多年的怨恨、屈辱和绝望,以一种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完成了她对这对男女最后的、也是永恒的诅咒与惩罚。
彭主任沉重的话音落下,桐花巷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骇人听闻的真相震得魂飞魄散,久久无法言语。寒风似乎都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恐惧和悲恸。
尤亮呆立原地,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魂魄,眼睛瞪得极大,却没有任何焦距,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旁边眼疾手快的李柄荣和高大民一把扶住。
尤甜甜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锐到极致的哀嚎,猛地晕厥过去,被田红旗和刁春花哭着抱住。
田红旗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几乎瘫软在地,被古仁死死架住。
街坊四邻们,无论是之前对田红星抱有同情,还是对尤长贵行为不齿的人,此刻都被这玉石俱焚的结局深深震撼,女人们开始低声啜泣,男人们也红了眼圈,摇头叹息。
谁能想到,那个曾经精明算计、泼辣要强的女人,最终会选择这样一条绝路?用如此惨烈的方式,为自己痛苦的一生,画上了一个血色的、带着无尽恨意的句号。
腊月十九的清晨,桐花巷没有等回失踪的田红星,却等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冰冷而残酷的结局。一个家庭,以如此方式彻底分崩离析,留下的,是两个(或许很快就是三个)破碎的生命,和一条巷子久久无法散去的血腥与悲凉。这个年,对桐花巷的许多人来说,注定将在一片沉重与哀戚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