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长贵和刘彩凤,抱着那个尚在襁褓中、不谙世事的女婴,如同两个走投无路的乞丐,又像是两块急于甩脱的烫手山芋,厚着脸皮,踏上了桐花巷的青石板路,开始了一轮他们认为的“破冰”之旅——挨家挨户去拜访老邻居,恳求他们去劝劝田红星,高抬贵手,应下这离婚之事。腊月的寒风刮在他们脸上,却远不及他们即将面对的目光和言语冰冷。
他们首先来到了街口的乔家杂货铺。乔利民和孙梅正在柜台后盘点年货,见到这两人抱着孩子进来,都是一愣,随即脸色就淡了下来。
尤长贵搓着手,脸上堆着尴尬又卑微的笑:“乔大哥,孙嫂子……忙着呢?”
刘彩凤也低着头,小声附和:“我们……我们有点事,想请大哥嫂子帮帮忙……”
乔利民放下手里的账本,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却带着明显的疏离:“长贵啊,不是大哥说你,你们这事……闹得街坊四邻都知道了,我们外人,不好插嘴啊。”
孙梅也接口,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是啊,清官难断家务事。红星妹子现在正在气头上,我们这当邻居的,去说这个,不是找不自在吗?再说了,这快过年了,铺子里也忙,实在抽不开身。”她指了指货架上待整理的货物,意思再明显不过。
尤长贵和刘彩凤还想再说什么,乔利民已经拿起鸡毛掸子,开始掸柜台上的灰,明显是送客的意思了。两人只得讪讪地退了出来。
接着,他们来到了高大民家的修车铺。高大民正在修理一台发动机,满手油污,王小满则在旁边帮忙递工具。
看到这两人,高大民手里的扳手顿了顿,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王小满也直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
尤长贵硬着头皮,又把那套说辞搬了出来,末了加上一句:“高大哥,王嫂子,你们是厚道人,甜甜也在你们家待过……能不能,帮我们说说情?”
高大民把手里的扳手往工具箱里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响,他看也没看尤长贵,只是沉声对王小满说:“去里屋看看,炉子上的水开了没。”随即,他便重新蹲下,埋头摆弄那台发动机,仿佛眼前这两人是空气。
王小满叹了口气,对着尤长贵和刘彩曼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却也坚定:“长贵,彩凤,不是我们不帮,是这个忙,实在没法帮。你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吧。”说完,她也转身进了里屋。
连续两次碰了软钉子,两人心里已然发凉,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来到了蔡大发的菜摊前。
蔡大发正在给顾客称白菜,许三妹在一旁收钱。尤长贵刚凑上去,挤出个笑脸叫了声“蔡大哥”,话还没说完,蔡大发把秤杆一收,脸一沉,指着巷子口就吼:“滚滚滚!别耽误老子做生意!看见你们就晦气!还想让老子去帮你们说情?做梦!滚远点!”
许三妹也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刘彩凤脸上:“就是!不要脸的东西!还有脸上门?赶紧滚!别脏了我们家的地儿!”
两人被骂得面红耳赤,抱紧孩子,仓皇逃离了菜摊。
不甘心,又转向朱大顺的肉铺。朱大顺正在剁骨头,那把厚重的砍刀在案板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带着一股煞气。杨秀在一旁清理着下水。
尤长贵瑟缩着上前,刚开口:“朱大哥……”
朱大顺猛地停下动作,抬起布满油星和横肉的脸,眼睛一瞪,手里的砍刀“咚”一下剁进厚厚的案板里,刀柄兀自颤抖。他声如洪钟:“尤长贵!你他妈还有脸来?带着这个破鞋?给老子滚!再啰嗦,信不信老子把你们当猪蹄剁了?!”
杨秀也厌恶地挥挥手里的刮肠刀,像驱赶苍蝇一样:“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碍眼!恶心!”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屁滚尿流地跑开了。
他们又胆战心惊地来到了老陈头的理发店。店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尤长贵刚要伸手推门,门却从里面“啪”一声被关严实了,还传来了插销滑动的声音。老陈头显然早就透过玻璃窗看到了他们,连门都没让他们进。
最后,他们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来到了张寡妇的裁缝铺。铺子门关着,里面隐约能听到婴儿的啼哭和齐小芳哄孩子的声音,还有张寡妇和齐母低声交谈的动静。尤长贵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的说话声和哭声停顿了一下,随即,张寡妇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刻意的冷淡:“谁啊?家里有产妇和孩子,不方便见客,有事年后再说吧!”
任凭尤长贵在外面如何低声下气地说明来意,里面再无人应答,只有婴儿断续的哭声,像是对他们这不合时宜的打扰最直接的抗议。
抱着已经冷得开始哭闹的孩子,站在寒风凛冽、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尤长贵和刘彩凤看着那一扇扇紧闭的、或明确拒绝或无声排斥的街坊门扉,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立感和羞耻感,如同冰水般将他们彻底淹没。他们这才绝望地意识到,在这条他们生活了多年的桐花巷,他们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同情与立足之地。这条路,走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