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的、非生命的搏动,像一根细针,扎穿了陈默短暂的、由陌生老太婆的符文带来的虚假安宁。它不疾不徐,透过绳结,透过薄薄的衣料,精准地敲打在他的指尖,与他胸腔里因恐惧而狂乱的心跳形成诡异的重奏。右手食指上,被褐黑色符号覆盖的“主环”传来同步的微颤,像垂死昆虫的残翼在抖动。
共鸣。这对邪门的戒指,即使在封印下,依然顽固地维系着某种不可见的纽带。
公园广场舞的音乐还在聒噪,孩童的笑闹声尖利地划过夜空,遛狗的老夫妇慢悠悠地走过。这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陈默坐在长椅的阴影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与那冰冷搏动接触的指尖,然后又冻结在那里。
他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搏动感消失了,或者说,被他手的移动隔断了。但那种被“连接”、被“窥视”的感觉,却更加鲜明地刻印在意识里。封印只能掩盖气息,却断不开这本质的联系吗?老太婆说过,这只是暂时的。
他不敢再碰胸口的内袋,甚至不敢低头去看。他僵硬地站起身,背起轻飘飘的背包,逃离了这张长椅,逃离了公园,重新汇入街道上漠然流动的人潮。
夜晚的城市是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迷宫。霓虹闪烁,车灯流淌,橱窗里陈列着与饥饿和恐惧无关的繁华。陈默像个游魂,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右手上符文的异样感和胸口内袋那沉甸甸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他所背负的“异常”。
三天……老太婆说封印只能维持三天。
他必须行动。而行动需要信息,需要方向。老周……那个店铺紧闭、行踪不明、被古怪老太婆警告“别太信”的老周,似乎是他目前唯一可能的突破口,尽管这个突破口本身也充满了疑云和危险。
他再次朝着城南旧货市场走去。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去“周记香烛”,而是在市场外围,那些同样经营着老旧杂货、二手物件甚至不明来历古董的店铺附近徘徊。他想打听一下老周最近的行踪,或者,有没有人知道关于西郊404、关于捡骨师吴老杆、甚至关于“饲魂环”的蛛丝马迹。
夜深了,大多数店铺已经打烊,只有几家做夜宵生意的小吃摊还亮着灯。市场里光线昏暗,堆满杂物的通道纵横交错,像一片微缩的、沉睡的丛林。
陈默走到一个卖旧书杂报的摊位前,摊主是个戴着老花镜、正在昏暗灯泡下粘补一本破书的老头。他犹豫了一下,凑上前,低声问:“大爷,跟您打听个人,旁边开香烛店的老周,您知道他最近去哪儿了吗?”
老头抬起头,透过镜片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浑浊,慢吞吞地说:“周瘸子?好几天没见他开门了。他那店,邪性,平时也没多少人去。”
“那……您听说过西郊老火葬场那边,以前有个姓吴的捡骨师吗?”陈默又问,心提了起来。
老头粘书的手顿了顿,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了陈默一番,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吴老杆?你打听他干什么?那是个晦气人,死得也晦气。都好些年前的事了。”
“就……就随便问问,听人提起过。”陈默含糊道。
老头摇摇头,低下头继续粘书,不再搭理他,只嘟囔了一句:“年轻人,少打听这些有的没的,沾上了,甩不掉。”
陈默悻悻走开。他又试探着问了两个还没收摊的、卖旧五金和杂货的店主,反应都差不多。对老周的去向语焉不详,对吴老杆讳莫如深,提到西郊404更是连连摆手,仿佛那三个数字本身带着诅咒。有个卖仿古玉器的中年女人,听到他问404,脸色都变了,赶紧收摊关灯,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匆匆离开了。
这更印证了老周和老太婆的说法:那片地方,以及相关的人和事,在这些“边缘”行当里,是公认的禁忌。
一无所获。陈默站在市场空旷的通道里,夜风穿堂而过,卷起地上的纸屑和灰尘。他感到一阵无力。难道真要等到封印失效,或者月圆之夜,被动地等待那未知的“它”找上门?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打算先找个地方熬过这漫长的一夜时,眼角余光瞥见,市场最深处、靠近公共厕所的墙角阴影里,似乎有个小小的摊位还亮着一点微光。
那是个极其不起眼的摊位,只在地上铺了块脏兮兮的蓝布,上面零零散摆着些东西:几个锈蚀的铜钱,几块颜色晦暗的石头,几个造型怪异的木雕小像,还有……一叠黄草纸。
卖黄草纸?在这种地方?
摊主蹲在摊位后面,背对着通道,蜷缩成一团,看不清面目,只露出一顶破旧的毡帽帽檐。
鬼使神差地,陈默走了过去。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摊主身材矮小,像个半大孩子,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油污发亮的深色棉袄。摊位上那叠黄草纸,粗糙劣质,正是最常见的冥币用纸。
“老板,”陈默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纸怎么卖?”
摊主没回头,也没动,只从棉袄里伸出一只干瘦、脏兮兮的手,比了个“五”的手势。
五毛?五块?陈默没问。他的目光被摊位角落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灰白色的东西,形状不规则,表面粗糙,像是某种骨头,又像是石头。但它被随意地丢在蓝布边缘,和那些铜钱木雕混在一起。
吸引陈默的,不是这东西本身,而是当他目光落在上面时,右手食指上那枚被封印的“主环”,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悸动!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搏动或震颤,而是一种……牵引感?仿佛那灰白色的东西,与戒指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弱的共鸣!
与此同时,胸口内袋里,那黑绳结包裹的“副环”,也同步地轻轻一颤。
摊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直背对着的身子,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毡帽下,是一张异常年轻、却又透着古怪苍老气息的脸。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皮肤黝黑,颧骨很高,眼睛细长,眼神却空洞麻木,像是蒙着一层灰翳。他的视线,先是落在陈默脸上,随即,像是被磁石吸引,直勾勾地盯住了陈默的右手——那只被褐黑色符文覆盖、隐约露出黑色戒圈的手。
少年的眼神,在那瞬间,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空洞麻木褪去少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贪婪的光芒,但一闪即逝,很快又恢复了麻木。
“你……”少年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要买纸?”
“那块……骨头?”陈默指了指角落那块灰白色的东西,强压下心头的惊疑。
少年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又转回头盯着陈默,干裂的嘴唇动了动:“那不是骨头。是‘坟泥’,老坟头深处,挨着棺木的土,年头久了,结的块。”
坟泥?陈默想起老太婆提到桃木枝要“无坟土”,可见坟土在这些人眼里也是阴秽之物。但这块“坟泥”怎么会引起戒指的反应?
“怎么卖?”陈默问,手心里已经沁出了汗。他全身上下只剩两块钱。
少年没立刻回答,依旧盯着陈默的右手,看了好几秒,才慢吞吞地说:“不要钱。”
“不要钱?”陈默一愣。
“拿东西换。”少年的声音平板无波,“你手上……那东西,给我看看。”
陈默心头剧震!他看出来了?看出了这戒指的异常?还是仅仅好奇?
“这……这是我捡的,普通戒指。”陈默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想把符文覆盖下的戒圈藏进袖口。
少年咧了咧嘴,露出一个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近乎诡异的笑容,干巴巴的,没有温度。“普通?嘿嘿……那‘封’挺有意思,但压不住那股‘饿’劲儿。你从哪儿‘捡’的?”
陈默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这少年绝不普通!他能看出封印,能感知到戒指的“饿”?“饿”是什么意思?戒指在“饿”?还是戒指里的东西在“饿”?
“你到底是谁?”陈默后退了半步,警惕地问。
“卖纸的。”少年重新转回身,背对着他,又恢复了那副蜷缩麻木的姿态,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不换就算了。那坟泥,沾了至少三个横死鬼的怨气,镇宅驱‘客’有点用,对你就未必了。你身上‘客’太多,它怕是不敢近。”
“客”?是指那些跟着戒指来的“东西”?
陈默站在原地,进退两难。这少年显然知道些什么,而且可能比老太婆知道得更具体、更危险。但对方的态度莫测,提出的要求更是触及了他最大的秘密和恐惧。
“你……你知道西郊404吗?”陈默试探着,换了个问题。
少年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没回头,也没吭声。
“吴老杆……还有,一对黑色的戒指……”陈默压低声音,继续追问。
“滚。”
一个冰冷的字眼,毫无预兆地从少年口中吐出,干涩,坚决,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陈默被这突如其来的驱赶噎住了。他还想再问,却见那少年蹲着的背影,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阴冷气息,旁边那叠黄草纸无风自动,边缘微微卷起。
他知道问不下去了。这市场里藏龙卧虎,或者说,藏污纳垢,眼前这个卖纸的少年,恐怕比老周和那老太婆更邪门,也更不可控。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引起戒指感应的灰白色“坟泥”,咬了咬牙,转身离开。背后,那冰冷的目光似乎一直钉在他背上,直到他拐出这条通道。
虽然没有得到直接的信息,但少年的出现和他那几句话,却像几块碎玻璃,扎进了陈默混乱的思绪里。“饿”、“客”、“坟泥镇宅不敢近”……这些只言片语,拼凑出一个更加狰狞的轮廓:他手上的戒指,可能不仅是“饲魂”的工具,它本身就在渴望,在吸引,在“喂养”着什么。而“坟泥”这种极阴之物,竟然会“怕”他身上的“客”?那他身上的“东西”,到底有多凶?
右手上的符文,似乎也因刚才的悸动和少年的窥视,变得有些发烫,那些褐黑色的痕迹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在微微蠕动。胸口内袋的搏动感,又隐约传来。
他必须尽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消化这些信息,同时……他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两块钱和那个冷馒头。饥饿和困倦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他最终在一条背街小巷里,找到了一家通宵营业的、最便宜的录像厅。门票五块,他自然没有。他在门口徘徊,看着里面透出的昏暗红光和劣质音响传出的打斗声,最终,他绕到录像厅后门,那里堆着些垃圾,有个小小的、勉强能容身的凹槽,上方有一截破损的雨檐,可以稍微挡风。
他蜷缩进去,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把背包抱在怀里。雨檐遮挡了大部分夜空,只有一小片狭窄的视野,能看到对面楼房后窗透出的、零星的光。
他拿出最后一个冷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每一口都用力咀嚼,试图榨取最后一点能量和饱腹感。右手上的异样感和胸口的冰冷搏动依然存在,但疲惫终究压倒了一切。在劣质电影音效的隐约背景音中,他抱着背包,缩在垃圾堆旁的凹槽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眠并不安稳。他又开始做梦。
这一次,梦里的迷雾散去了一些。他站在一个空旷的、类似废弃厂房或仓库的地方,地上散落着纸钱和灰烬。前方,影影绰绰站着许多人影,看不清面目,但能感觉到他们都在“看”着他。在这些模糊人影的前方,站着三个人,清晰得多。
左边是一个佝偻的、穿着深色褂子的干瘦老头,脸模糊不清,但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是梦中那个捡骨师吴老杆?
右边是一个身材矮小、戴着破毡帽的少年背影——正是市场里那个卖纸的少年!
而中间……中间是一个更加模糊、几乎融于周围阴影的高大人影,只能隐约看到轮廓,穿着一件样式古旧的长袍,头上似乎戴着什么冠饰。这个人影散发出的气息最为冰冷、沉重,也最为……“饥饿”。
梦中的陈默低头,看见自己右手食指上,那枚黑色的“主环”正散发着幽暗的光芒,戒面上的漩涡疯狂旋转。而胸口位置,另一团暗红的光芒也在同步闪烁。
中间那个高大模糊的人影,朝着他,缓缓伸出了一只同样模糊不清的手。
手里,似乎托着什么东西。像是一个空着的……环?
就在这时,右边那个卖纸少年的背影,突然转了过来,脸上不再是麻木,而是一种混合着讥诮和贪婪的诡异笑容,他张开嘴,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梦中的陈默猛地惊醒!
冷汗涔涔,心脏狂跳。录像厅后门的凹槽外,天色依旧漆黑,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凌晨了。
梦里的场景和人物混乱却鲜明。吴老杆,卖纸少年,还有那个最可怕的高大人影……那个空着的环……是什么意思?卖纸少年最后说了什么?他拼命回想,却只记得口型,无法对应声音。
他喘着气,抱紧怀里的背包。右手上的符文似乎因为刚才的噩梦和紧张,又开始隐隐发烫。胸口内袋的冰冷搏动,节奏似乎加快了一点。
“饿”……
少年的话再次在脑中响起。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去404送外卖,纸人接过粥。第二次去,纸人把外卖退了回来,因为它“发现”了戒指。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第一次,它(或它们)“吃”的是“外卖”(也许象征着他的阳气或运气)。第二次,因为它发现了更“好”、更“对胃口”的东西——这对“饲魂环”,所以对“外卖”没兴趣了,想换“主菜”?
而这对戒指,似乎也在“饿”,在渴望被“使用”,或者渴望……“完成”某种契约?
那个高大模糊人影手中的空环……难道,这对“饲魂环”原本应该有三个?主环、副环,还有一个……“核心”之环?现在核心是空的?需要填入什么?
填入什么?活人生魂?还是别的?
陈默被自己的联想吓得浑身发冷。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现在的处境,就不是简单的“还债”或“解除契约”,而是可能成为某个可怕仪式中被选定的“祭品”或“材料”!
天边泛起更加明显的灰白色。新的一天,也是封印有效的第二天。
他必须行动起来,不能再被动等待。老太婆说封印只有三天,月圆之期也在逼近。他需要更多信息,更需要……力量。哪怕只是一点点反抗或者自保的力量。
他想起了那块引起戒指感应的“坟泥”。少年说它“沾了至少三个横死鬼的怨气,镇宅驱‘客’有点用”。对他身上的“客”没用,但或许……对别的“东西”有用?比如,404里那些?
一个冒险的念头,如同毒草,在他绝望的心田中滋生出来。
也许……他应该回那个市场,想办法,从那个危险的卖纸少年手里,“换”到那块坟泥。
用什么换?他还有什么?除了这身勉强蔽体的衣服,一个破背包,就只剩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右手食指上,那枚被褐黑色符文覆盖的黑色戒指。
以及,胸口内袋里,那枚用黑绳结包裹的、带着暗红微光的副环。
一个冰冷而疯狂的计划,逐渐在他脑海中成形。这个计划漏洞百出,风险巨大,几乎等于与虎谋皮。但被逼到悬崖边的人,看到的唯一“生路”,往往就是那根悬挂在深渊之上的、腐朽的藤蔓。
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冷浑浊的空气,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手脚,从录像厅后门的凹槽里爬了出来。
天色,正在亮起。而他选择的路,却通向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