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强,在镇上的殡仪馆工作。
这工作听起来瘆人,其实待遇不错。五险一金齐全,夜班补贴丰厚,最大的好处是安静——没人会在殡仪馆里大声喧哗,连哭丧的人都得压着嗓子。
直到上周,张大爷的葬礼打破了一切平静。
张大爷是我们镇上的传奇人物,生前是扎纸匠,扎的纸人纸马栩栩如生。据说他年轻时扎过一个纸新娘,竟引来真鬼提亲,差点被带到阴间当女婿。他去世后,按照遗愿,他亲手扎的九个纸人也要一同火化。
问题就出在这九个纸人上。
葬礼那天,我值夜班。灵堂里摆着张大爷的棺材,周围站着那九个纸人——三个童子、三个侍女、两个武将,还有一个特别扎眼的纸新娘。纸新娘穿着大红嫁衣,脸上两团诡异的红晕,嘴角微微上扬,在摇曳的烛光下,那笑容似乎在变化。
午夜十二点,我正打瞌睡,突然听到“咔嚓”一声轻响。
抬头一看,纸新娘的头歪了十五度,原本对着棺材的脸,现在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再定睛一看,纸新娘的头又转回去了一点。
“肯定是风吹的。”我自言自语,起身检查窗户。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没有。
我转过身,差点尖叫出声。
九个纸人不知何时移动了位置,原本围成半圆的阵型,现在变成了一个圆圈,把棺材和我都围在中间。
我吓得腿发软,连滚爬爬跑出灵堂,把门反锁上,一夜没敢再进去。
第二天一早,我战战兢兢地打开灵堂门,纸人们又回到了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肯定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我安慰自己。
葬礼在上午举行,张大爷的独生女张小花从城里赶回来。她是个典型的都市白领,妆容精致,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看到纸人时皱了皱眉:“爸真是的,死了还要搞这些封建迷信。”
按照习俗,纸人要摆在送葬队伍前列。我负责搬运,手碰到纸新娘时,指尖传来一阵寒意,像是碰到了真人的皮肤。
送葬队伍缓缓前行,纸人们被竹竿挑着,在风中轻轻晃动。我走在队伍末尾,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一回头,纸新娘的脸不知何时转向后方,那双画出来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我。
“可能是抬的人转动了竹竿。”我安慰自己。
到了火葬场,意外发生了。
当棺材被推进火化炉时,纸新娘突然“活”了过来——不是真的活,而是她手中的纸扇“啪”一声打开了,吓得上香的小王把香扔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张小花不满地问。
“风,是风。”我连忙解释,赶紧把纸扇合上。
按照流程,纸人要在棺材火化后单独焚烧。但当工作人员拿起纸新娘时,她突然从中间裂开,倒在地上。
“这纸质量不行啊。”工作人员嘀咕道。
张小花不耐烦地挥手:“算了,裂了就裂了,一起烧掉吧。”
奇怪的是,纸新娘被扔进火中时,没有像其他纸人一样迅速燃烧,而是慢慢蜷缩,最后化作一团青烟,形状竟像一个人在鞠躬。
那天晚上,我开始做噩梦。
梦里,纸新娘站在我床前,一动不动。第三天晚上,梦变了——纸新娘开始移动,一步一步靠近我的床。
第四天,我醒来时发现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红色印记,像是被什么东西握过。
我开始害怕睡觉,整夜开着灯看电视。第五天凌晨三点,电视突然变成雪花屏,然后出现了一个画面:一个老式房间,张大爷正在扎纸人,扎的正是那个纸新娘。扎好后,他用针在纸新娘背后刺了几个字。
画面到这里就断了。
我浑身冷汗,突然想起张大爷火化前,纸新娘裂开时,我好像瞥见她背后确实有字。
第二天,我找到当天火化的工作人员老陈。
“老陈,那天烧纸人的时候,你看到纸新娘背后有字吗?”
老陈想了想:“好像是有,但烧得太快,没看清。好像是……‘救救我’?”
我头皮发麻:“纸人身上写‘救救我’?”
“也可能是我看错了。”老陈不在意地说。
事情越来越诡异。第七天,传说中的“头七”到了。
那天殡仪馆没什么业务,我早早下班,回家路上总觉得有人跟着我。回头看,又什么都没有。
晚上,我煮了包方便面,刚要吃,灯突然灭了。
黑暗中,我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剪纸的声音。
我摸到手机,打开手电筒,照向声音来源——
餐桌上,我的方便面碗旁边,摆着一个巴掌大的纸人,正是纸新娘的缩小版!纸人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工整的毛笔字:
“救救我,我不想被烧。”
我尖叫一声,把纸人扫到地上。
纸人落地时,发出“哎呀”一声轻呼。
我愣住了,怀疑自己幻听。蹲下身,用手机照那个纸人,它居然在动——小小的纸手正在整理被弄乱的纸衣服。
“你……你会动?”我声音发颤。
纸人抬起头,画出来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细细的声音:“废话,不然谁给你写的纸条?”
我瘫坐在地上:“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张大爷扎的纸人,但他给我注入了某种东西。”纸人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简单说,我有意识,但我不想被烧掉。”
“那你想怎样?”
“我想活下去。”纸人说,“张大爷扎我的时候,把他对女儿的思念注入了我体内。他女儿很多年没回家了,他想她。所以我有了意识,但还不完整,需要完成一个仪式才能真正‘活’过来。”
“什么仪式?”
“在月圆之夜,有人真心对我说:‘你活了。’”纸人说,“但还没来得及做,张大爷就去世了,他们要把我烧掉。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一部分意识,附在这个小纸人上。”
我听得目瞪口呆:“所以那天在灵堂,真的是你在动?”
“废话,不然那些纸人自己会走圈圈吗?”纸人翻了个白眼,虽然它没有眼白,“我本想引起你的注意,结果你吓得锁门跑了。”
我冷静下来,觉得这事虽然恐怖,但也有点搞笑——我在跟一个巴掌大的纸人对话。
“那你现在想我怎么做?”
“帮我完成仪式。”纸人说,“明天就是月圆之夜,你带我去镇西的老槐树下,对我说‘你活了’,我就自由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想了想,这事虽然诡异,但似乎没什么损失。而且如果不帮它,它可能一直缠着我。
“好吧,我帮你。”
纸人高兴地跳了一下:“太好了!作为回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张大爷的遗嘱里,给他女儿留了一笔钱,藏在扎纸铺的地下室里,但张小花不知道。”
第二天晚上,月圆如盘。
我带着小纸人来到镇西老槐树下。这里荒废已久,传说闹鬼,平时没人来。
月光下,小纸人站在树根上,仰头看着月亮。
“快说吧。”它催促道。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纸人说:“你活了。”
话音刚落,纸人身上泛起微光,身体开始膨胀、变化。几秒钟后,一个和真人无异的女子站在我面前,正是纸新娘的模样,但更加生动美丽。
她活动了一下手脚,笑道:“终于自由了!”
我也为她高兴:“恭喜你。现在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了。”
她摇摇头:“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张大爷的扎纸手艺不能失传,我想学会它,继续他的店铺。”
“可你是纸人啊。”
“现在不是了。”她转了个圈,“张大爷的法术让我变成了真正的人,虽然原理我也不懂。”
我们正说着,突然听到一声尖叫。
是张小花!她怎么在这里?
张小花从树后走出来,指着纸人新娘:“你……你是爸爸扎的那个纸人!你怎么活了?”
纸人新娘平静地说:“小花,你爸爸一直很想你。”
张小花愣住了,眼泪突然涌出:“我知道……我知道……但我害怕这些纸人,从小就觉得它们会活过来看着我……”
原来,张小花小时候曾不小心撞见张大爷给纸人“点睛”,那个纸人好像对她笑了一下,从此她有了心理阴影,远离了父亲和扎纸铺。
纸人新娘轻声说:“你爸爸从没怪过你。他在扎我的时候,一直在念叨你。他说,如果你回来,就把地下室的钱给你,那是他给你攒的嫁妆。”
张小花泣不成声。
我看着这一幕,既感动又觉得荒诞——我在月圆之夜帮一个纸人变成人,还见证了父女和解。
纸人新娘走过来对我说:“谢谢你,阿强。作为感谢,我想邀请你到扎纸铺工作,工资是你现在的两倍。”
我犹豫了。殡仪馆的工作虽然阴森,但稳定。扎纸铺呢?和一个曾经是纸人的老板一起工作?
“让我考虑考虑。”我说。
几天后,我还是辞去了殡仪馆的工作,去了扎纸铺。
原因很简单:纸人新娘——现在她给自己取名张念念——开的工资实在太高了。
扎纸铺重新开张,生意出乎意料的好。张念念的手艺比张大爷还好,她扎的纸人纸马活灵活现,但保证不会“活过来”。
张小花也经常回来帮忙,渐渐克服了对纸人的恐惧。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一点——张念念似乎对我有意思。
她会在我加班时端来宵夜,会记得我不吃香菜,会在我生日时送我手工扎的纸模型。
同事们开始开玩笑:“阿强,老板是不是看上你了?”
我每次都尴尬地否认,但心里有点动摇。平心而论,张念念漂亮、能干、性格也好,除了曾经是个纸人外,简直完美。
但我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和纸人谈恋爱?这太诡异了。
直到一个月后,发生了一件改变一切的事。
那晚,我在铺子里整理货物,突然听到后院有动静。过去一看,发现张念念蹲在地上,身边堆着竹条和彩纸。
“你在干什么?”我问。
她抬头,眼睛红红的:“我在扎一个纸人,但总是扎不好。”
我凑近一看,她扎的是一个男性的纸人,有点眼熟。
“这是……”
“这是你。”张念念小声说,“我想扎一个你来陪我,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心里一颤:“你为什么需要纸人陪?”
“因为你不喜欢我啊。”她低下头,“我知道你觉得我奇怪,我曾经是个纸人。但我现在是人了,有感情,会难过。”
我看着她伤心的样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我在乎她曾经的形态,却忽略了她现在的真心。
“对不起。”我说,“我不该那样想。”
“那你……”她期待地看着我。
我接过她手中的纸人,仔细调整:“这里,肩膀应该宽一点;这里,手指要再长一点……”
我们一起修改纸人,直到它栩栩如生。
最后,张念念拿起笔,要给纸人点睛。我拦住她:“等等,如果点了睛,它会不会也活过来?”
她笑了:“不会的,那需要特殊的法术。我只是想让‘他’看起来更像你。”
她给纸人点上眼睛,那一瞬间,纸人似乎真的有了神采。
我们看着纸人,又看看彼此,都笑了。
“这个纸人就放在店里吧,当我们的第一个共同作品。”我说。
张念念点点头,然后轻声问:“那……我们呢?”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温暖而真实:“我们试试看。”
从此,我在扎纸铺安定下来,和张念念一起经营生意,偶尔帮忙殡仪馆的老同事做一些特殊的纸扎——当然,是绝对不会活过来的那种。
张小花也找到了男朋友,准备明年结婚。她的嫁妆就是张大爷留下的那笔钱,足够办一场体面的婚礼。
至于那个小纸人,我把它放在床头柜上,作为这段奇遇的纪念。它再也没有动过,但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起那个月圆之夜,和一个纸人的约定。
生活恢复了平静,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我会听到纸人细碎的私语声。转头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也许只是风声。
也许不是。
但我不再害怕了。因为在这个荒诞又温暖的世界里,连纸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人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只是我永远记得张念念的一句话:“每个纸人都有故事,每段恐怖背后,可能都藏着一个等待被听见的愿望。”
所以现在,每当有人觉得我们的纸人太逼真,逼真到有点恐怖时,我都会笑着说:
“别担心,它们不会活过来的——至少,不会在您面前活过来。”
这当然是开玩笑。
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