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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系统宕机与贵妃带货

地府投胎处,没有昼夜。

惨白的长明灯光从头顶一泻而下,均匀得令人窒息,照亮着这座亘古不变的办事大厅。空气里搅拌着新魂带来的阳间尘土味、老鬼身上洗不掉的陈年香火气,还有那永远无法驱散的、旧档案库特有的纸张霉味。无数半透明的影子排成弯弯曲曲、沉默蠕动的队列,从大厅的这一头,蜿蜒到肉眼无法看清的另一头,没入更深的阴翳之中。偶尔有几声压抑的抽噎或烦躁的叹息响起,立刻便被低沉单调、循环不休的引导广播压下去:“……请保持队列有序,提前准备好您的《往生证》、《业力结算单》及《孟婆汤饮用证明》,依次前往对应窗口办理……”

我是崔平,地府投胎处丙-742号窗口公务员。藏青色制服,铜制工牌,坐姿如钟。每天的工作,就是隔着那道划痕累累的磨砂玻璃隔板,面对一张张模糊、茫然或悲伤的鬼脸,重复千遍万遍:

“姓名,死因,阳寿是否用尽,有无重大未了心愿……《往生证》。”

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像一台调试精密的留声机。接过泛黄起毛的证件,目光扫过,指尖点向悬浮在台侧、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符文屏幕。录入,核对,然后从脚边那只永不疲倦、吞吐着新表格的青铜兽首机关里,“嗤啦”一声扯出相应的《投胎意向确认书》、《前世记忆剥离同意书(标准套餐)》以及《下一世基础福缘配置单》。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签字。看清楚条款,特别是记忆剥离的豁免条件和福缘配置的随机性说明。”指着表格上闪烁的红光符文区域,语速是经年累月磨炼出的、既清晰又不带任何多余感情的快,“签完后去隔壁‘尘缘了却室’做最后确认,然后右转进入‘轮回通道候审区’,等待叫号。下一位。”

面前的鬼魂哆嗦着,努力将灵魂印记按在指定的符文上,却总对不准。我等待着,心里默默计数:距离换班,还有三个时辰。时间在这里被拉长、压扁,最终凝固成一种重复的永恒。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像忘川河的浊流,无声无息,直至地老天荒——如果地府也有荒老之说。

然而,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先是头顶的长明灯,极其细微地“嗡”了一声,那恒定不变的光线似乎涟漪般波动了一瞬。紧接着,我面前那块墨绿色的符文光屏,字符跳动忽然迟滞,像粘稠的浆糊。我皱了皱眉,手指用力点了点屏幕边缘——这是处理轻微卡顿的老办法。

毫无作用。

下一秒,屏幕中央猛地爆开一团刺眼的惨白色光斑,所有符文瞬间扭曲、拉长,变成一串串疯狂窜动的、毫无意义的乱码线条,并发出一连串尖锐的“滋啦”声,如同无数玻璃片在刮擦金属。

我下意识地向后仰,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难听的“吱嘎”声。

没等我反应过来,“滋啦”声戛然而止。屏幕,彻底黑了。不是熄灭,而是那种最彻底的、吞噬一切光亮的死寂的黑暗。

几乎在同一刹那,大厅里无处不在的引导广播,像被一只无形大手猛然掐断,最后一个“明”字的尾音被硬生生吞没,留下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寂静空白。

然后,真正的混乱降临。

长明灯在熄灭了一息之后,骤然以数倍于前的亮度重新燃起,光线不再是均匀的惨白,而是变得锐利、冰冷,将每一个鬼魂半透明的轮廓切割得格外分明,在他们身后拖出扭曲变形的、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

“哐当!”

脚下传来沉闷的巨响,整个大厅的地面猛地向上拱起又落下,仿佛巨兽翻身。灰尘从看不见的高处簌簌落下,在异常明亮的光柱中狂舞。排列整齐的队列瞬间溃散,鬼魂们像被惊扰的蜂群,发出混杂着惊恐、迷茫和本能的喧嚣。

“怎么回事?灯!”

“屏幕!屏幕不亮了!”

“地动了!地府也会地动吗?”

“我……我的号呢?我刚排到的!”

起初只是喧哗,但很快,变化开始出现在鬼魂们身上。他们脸上的茫然渐渐被其他神情取代——一种陌生的、与这死寂的投胎处格格不入的生动,或者说,错乱。

在我窗口附近,一个穿着繁复唐代宫装、云鬓高耸、体态丰腴的女鬼,原本正微微蹙眉,不耐地打量着四周单调的环境。震动传来时,她一个踉跄,扶住了旁边一根冰冷的石柱。当她再抬起头时,眼中的不耐和矜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好奇和某种职业性热情的亮光。

她站直身体,下意识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袖口(她的宫装是广袖),清了清嗓子,然后,用一种清脆、穿透力极强、甚至带着点刻意撒娇的腔调,对着眼前空无一物、只有混乱鬼影的方向开口了:

“哎——呀!欢迎各位新进来的家人!点关注,不迷路!欢迎来到‘玉环儿’的直播间!”

声音在大厅诡异的寂静背景板下,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周围推搡的鬼魂都不由得一愣,看向她。

只见这位“玉环儿”完全进入了状态,她凭空做了个托举的动作,仿佛手里真有个什么宝贝,脸上绽开明媚(甚至有点过于灿烂)的笑容,语速飞快:“今天呢,玉环给大家带来的,是咱们大唐岭南道,八百里加急,用冰匣子镇着,一路送到骊山华清宫,连玄宗陛下都赞不绝口的——顶级鲜荔枝!”

她侧身,做出展示“手中物”的姿态,另一只手凭空指指点点:“家人们看看!看看这个头,这颜色!红艳艳的,带着清晨的露水!剥开来,果肉晶莹剔透,汁水饱满得不得了!咬一口,哎哟那个甜呐,直接从舌头尖儿美到魂魄里!”

她甚至夸张地眯起眼,做了个回味无穷的表情,然后猛地睁大眼,伸出两根手指(虽然她的手指也是半透明的):“不要九九九!不要八八八!今天直播间福利价,只要九九八!对,九九八阴德点数!您就能把这一斛玄宗同款鲜荔枝带回家!给您的枉死城添点甜,给您的孽镜台生活加点料!包邮!直接送到您所在的阴宅户籍地!一号链接,只有一千单,给我上!”

她虚拟地点击着,喊着:“上了!家人们快抢!手慢无啊!那个Id叫‘黑无常别勾我’的家人,别犹豫!还有‘孟婆汤兑水了’,我看见你了,赶紧下单!”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其他地方的骚动在继续。但被她“圈定”的这一小片区域,鬼魂们呆呆地看着她,有的嘴巴微张,有的眼神涣散,似乎被这过于“鲜活”的表演和完全听不懂的词汇给镇住了。

离她不远处,一个穿着破烂二战盟军军服、脸上还留着硝烟和泥土污痕的年轻鬼魂,原本正抱着头,蜷缩着,似乎对突如其来的黑暗和震动感到恐惧。在“玉环儿”高亢的直播声浪刺激下,他浑身剧烈一抖,猛地抬起头。

他眼中最初的恐惧迅速被一种更急切的、近乎恐慌的情绪取代。他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布满尘土的双手,又猛地抬头四顾,眼神疯狂扫视着周围混乱的环境,嘴里急促地念叨起来,带着浓重的、不知是哪里的口音:

“糟了……糟了糟了!订单!我的订单要超时了!”

他手忙脚乱地在身上几个口袋里乱摸,当然是摸不到任何东西。这让他更慌了,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点点虚幻的汗珠(鬼魂理论上不会流汗,但这景象确实发生了)。

“幸福里小区……三栋……二单元……404……”他颠三倒四地重复着,“糖醋排骨……地三鲜……米饭要分开装……哎哟这地址导航怎么不对啊?这什么地方?这楼道怎么这么长?这么暗?灯呢?声控灯坏了?”

他尝试着跺了跺脚(没有声音),又胡乱拍了拍旁边的墙壁,焦急万分:“完了完了,肯定要超时了!差评……投诉……这个月奖金又没了……不行,我得跑起来!得送过去!”

说着,他真的一猫腰,双臂做出一个环抱大型箱子的别扭姿势,仿佛那箱子又重又烫,然后就在原地开始高抬腿,做出拼命奔跑的样子,嘴里还给自己鼓劲:“快快快!转弯!注意台阶!哎呀有鬼……有小孩!别挡路!”

他“跑”的方向正好冲着“玉环儿”的“直播现场”。眼看就要撞上那位还在热情洋溢介绍“二号链接——华清宫温泉同款花瓣浴盐”的唐代贵妃。

“玉环儿”正说到关键处:“……这浴盐,用了咱骊山特有的矿物质,配合七十二种名贵花瓣萃取,泡一泡,肌肤滑得跟绸缎似的,当年陛下都爱……”

“让让!让让!外卖!急单!”二战大兵(外卖员)一头撞了过来,虽然两者都是灵体,但某种错乱的力场似乎让他们产生了交互。两人(鬼)的影子交错,发出一声轻微的、类似静电的“噼啪”声,各自一个趔趄。

“哎哟!谁啊?没看见本宫在直播吗?”“玉环儿”柳眉倒竖,虚拟的“荔枝”和“浴盐”都忘了,叉腰怒视。

“对不起对不起!女士您没事吧?我赶时间!超时要扣钱的!”外卖员鬼魂慌忙道歉,但脚步不停,继续以那种抱着重物的奔跑姿势,歪歪扭扭地朝着大厅深处“冲”去,很快撞进了另一团混乱的鬼影中,引起一阵新的惊呼和推搡。

“玉环儿”被他这一打岔,愣了愣,但强大的“职业素养”让她迅速调整回来,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啊,刚才是我们一位特别敬业的……阴差小哥?给大家演示了一下咱们地府物流的速度哈!好了,我们继续回到直播间,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花瓣浴盐!三号链接,准备……”

整个大厅,已然变成了一个荒诞离奇的舞台。

一个穿着清朝官服、脑后拖着花白辫子的老鬼,颤巍巍地指着虚空,声嘶力竭:“火车!火车要进站了!让开!快让开!我的辫子!我的辫子不能给火车轮子压了!压了要杀头的啊!”他拼命往后缩,仿佛面前真有蒸汽轰鸣的钢铁巨兽驶来。

一个穿着臃肿现代宇航服的鬼魂,四肢摊开,紧紧贴在大理石墙壁上,面罩下的声音闷闷的,充满惊恐:“报告指挥中心!报告指挥中心!‘广寒宫九号’遭遇未知引力扰动!舱内失重!我正在飘离工作站!重复,我正在飘离!请求紧急救援!抓住我!快抓住我!”

另一边,一个浑身散发着浓烈猪圈气味、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急得团团转,拍着大腿喊:“我的猪呢?我栏里那三百头生猪还没喂!晌午了!该喂食了!饿瘦了东家要扣工钱的!你们谁看见我的猪食瓢了?”

更远处,一个文官模样的鬼魂,对着一个正在研究自己透明手掌的书生鬼魂,噗通跪倒,涕泪横流(虽然无实质):“陛下!陛下您醒醒啊!那丹药吃不得!那是方士用水银和朱砂炼的毒物!吃下去要龙驭上宾的啊!陛下!臣死谏!”

哭喊、尖叫、各种时代的语言、荒谬绝伦的呼喊、以及“玉环儿”越来越熟练的带货腔调,还有外卖员“咚咚”的虚拟奔跑声,交织成一曲疯狂错乱的地府交响乐。鬼影互相穿透、推挤、有的甚至因为某种错乱的意念而短暂地飘浮起来,在半空中徒劳地蹬着腿。原本散布在大厅各处、负责维持秩序的低级阴差,此刻也大多陷入迷茫,有的对着空气挥舞锁链,有的把手中的哭丧棒当成笛子,放在嘴边吹出呜咽的怪声,还有的呆呆站着,眼神空洞,仿佛自己的“程序”也随着系统一起崩溃了。

我死死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藏青色制服下的衬衣,已被瞬间涌出的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仿佛要挣脱这具早已不属于阳间的躯体。耳朵里嗡嗡作响,各种声音灌进来,却又似乎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我瞪大眼睛,看着这超现实的一幕,思维停滞,无法理解。

这不是简单的故障。不是某个窗口死机,不是广播中断。这是……所有灵魂的记忆和认知模块,都发生了无法解释的错乱?他们被灌入了不属于此情此景的、来自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的碎片信息?

地府……要完了?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恐惧中,我别在胸前工牌旁边、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平日里几乎感觉不到其存在的黑色玉符,突然变得滚烫!

那温度如此灼热,烫得我胸口一痛,差点叫出声。与此同时,玉符发出急促、尖锐、仿佛直接钻入脑髓的嗡鸣声,并迸发出刺目的红光,一闪,一闪,像垂死者的眼睛。

阎王殿紧急传召符。

这个时候?传召我?一个丙-742窗口的、最微不足道的基层办事员?

寒意比之前更甚,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几乎将血液冻结。凶兆。绝对是凶兆。或许是要追责?虽然我毫不知情。或许……是更可怕的事情,比如,处理掉可能目睹了核心故障的“不稳定因素”?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冰凉的指尖碰触了一下那滚烫的玉符。

“崔平?投胎处丙-742窗口那个?”

一个声音直接在我脑海里炸开!威严,低沉,但此刻却透着一股极其不协调的、近乎亢奋的急迫感,语速快得像打点计时器。

“立刻!马上!到本王办公室来!”

“跑步前进!!”

最后四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奇怪的、仿佛互联网公司晨会喊口号般的力度。

玉符的红光熄灭,温度迅速降下,恢复成不起眼的黑色。但那声音的余威,还在我颅内回荡。

我猛地喘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刚才自己一直屏着呼吸。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上再看一眼外面那越来越离谱的混乱景象——好像有个鬼魂在唱《牡丹亭》,还有马蹄声和“滴滴”的汽车喇叭声混杂?——我用力一推身下带滚轮的椅子,踉跄着站起来,腿有些发软。

转身,扑向身后那扇厚重的、刻满黯淡符文的铁门。这是通往内部员工通道的门。门把手冰凉刺骨,我拧动,推开,侧身挤进去,再“砰”地一声将其关上。

门合拢的瞬间,外面大厅那光怪陆离的声浪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扭曲的余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通道里同样灯光惨白,但似乎更加不稳定,墙壁上的阴影在不自然地蠕动。长长的通道空无一人,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

跑。必须跑。

我迈开步子,沿着熟悉的、走了无数遍的通道向前奔跑。胸口滚烫玉符贴过的皮肤还在隐隐作痛,脑海里阎王那急迫怪异的声音不断回响。恐惧如影随形,但一种更深层的不安攥紧了我。阎王……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也不太对劲?那种亢奋,那种急迫,不像他平日深不可测的威严。

通道似乎比平时更长,更曲折。两侧原本应该是固定位置的、标注区域名称的发光符文板,此刻也明灭不定,字符扭曲。我仿佛奔跑在一个正在融化、变形的巨大怪物体内。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出现了那两扇标志性的青铜巨门——阎王殿入口。门高耸入云,上面雕刻的十八层地狱受难图栩栩如生,往常散发着无尽的威严和阴森寒意,仅仅是靠近就让人魂魄战栗。

但此刻,那两扇巨门紧紧闭合的门缝里,透出的却不是以往那种深沉昏暗、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幽冥之色,而是一种……明亮的、偏冷白的、极其均匀的光?

像阳间高级写字楼的LEd照明。

我猛地刹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眼前这违和感拉满的景象。阎王殿里,亮如白昼?还是一种现代风格的白昼?

心脏跳得更快了。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和呼吸,整理了一下在奔跑中歪斜的工牌和勒得有点紧的领口。手掌在藏青色制服裤腿上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然后,按照古老而严格的礼仪,抬起右手,准备叩响那冰冷的青铜门环。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门环的前一刹那——

“唰啦!”

一声平滑、轻快、完全不属于地府的机械滑动声响起。

两扇沉重的青铜巨门,竟然如同最高档的自动玻璃门一般,向两侧无声而迅速地滑开了!滑开的轨迹精准平稳,门后那明亮得刺眼的光线,毫无遮挡地倾泻出来,将我整个人笼罩其中。

我僵在原地,抬着手,瞠目结舌。

门内的景象,让我大脑彻底宕机。

威严、深邃、令人望而生畏的阎王殿内部,彻底变了模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光。无处不在的、明亮得让人无处藏身的顶灯,将大殿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甚至有些反光。原本那种象征幽冥与岁月的深暗色调——墨黑、赭石、暗红——消失无踪。四壁被粉刷成一种浅淡的、近乎苍白的灰色,光滑平整。

然而,这还不是最冲击的。

最冲击的是墙壁上,用某种散发着幽幽荧光的绿色颜料,龙飞凤舞、张牙舞爪书写着的大幅标语:

“今天不努力投胎,明天努力找胎投!”

“把地府当成家,把KpI扛上肩!”

“打通轮回堵点,优化投胎体验!”

“创新驱动发展,服务赢得未来!”

字体是现代艺术字,加粗,带有一种廉价的煽动性。荧光绿在明亮的白光下,诡异地闪烁着,仿佛有生命。

大殿中央,那尊标志性的、巨大无比、堆叠着如山生死簿和判官笔的乌木公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线条极其简洁流畅、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银白色长条会议桌。桌子长得离谱,两侧摆放着十几把看起来就很不舒服的、同样材质的金属高脚椅,椅背笔直。

会议桌的中央,甚至还摆着一个“装饰品”——一个透明的水晶盆(?),里面不是水,而是缓缓翻滚涌动的灰白色雾气,雾气中,几朵惨绿色的、形如鬼火的火焰静静地悬浮、飘荡。这大概算是……地府风格的“创意盆景”?

我的目光艰难地从这些难以置信的陈设上移开,投向大殿深处,原本阎王宝座所在的位置。

那里,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依然是那身熟悉的、绣着狰狞鬼王与地狱景致的黑色阎王袍服,宽大,威严。但此刻,这身袍服外面,极不协调地、紧紧地套着一件剪裁极为合体、面料笔挺的现代银灰色西装马甲!马甲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勒出紧实的轮廓。他头上那顶垂着十二旒玉串的平天冠没了,头发梳成了油光水亮、一丝不苟的大背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在顶灯照射下,反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阎王……不,眼前这位,是阎总?

他正背对着我,面向大殿最里侧。那里,原本应该是悬挂孽镜、洞察前世今生的地方,现在却变成了一面巨大的、几乎占据整面墙的智能显示屏。屏幕上,正显示着一页图文并茂的ppt,标题是:“地府轮回科技有限公司——第一季度投胎业务复盘与战略冲刺”。背景图案,是一个咧着大嘴、比着愚蠢剪刀手、头上还戴着个卡通耳机的小恶魔Logo。

阎王(阎总?)正用一根细长的激光笔,指着屏幕上一条剧烈下滑的、标红的曲线,情绪似乎有些激动,正在对空气(也许是想象中的参会者)说着什么。

自动滑门开启的声音惊动了他。

他猛地转过身。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企业高管的雷厉风行。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我熟悉的、深不可测的威严与淡漠,而是充满了血丝、透出一种混合了极度疲劳、高度亢奋、强烈焦虑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近乎偏执的专注。

“崔平?小崔!你可算来了!”

他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提振精神的热情,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锃亮的皮鞋踩在光可鉴人的不知名材质地板上,发出“嗒、嗒、嗒”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在这空旷又怪异的大殿里回荡,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不等我从这巨大的认知冲击中恢复,甚至不等我做出任何符合地府下级见上级的礼仪动作,一只沉重、冰冷、戴着硕大碧玉扳指的手,就已经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拍在了我的左肩上。

“啪!”

一声闷响。力道之大,让我半边身子一麻,膝盖一软,差点直接给他跪了。那不是阎王以往那种蕴含威严的轻拍,更像是兄弟单位领导鼓励“小伙子好好干”的那种……充满“人情味”的猛拍。

“现在的情况,你清楚吗?”他语速极快,像连珠炮,盯着我的眼睛,镜片后的目光灼灼逼人,几乎要在我脸上烧出两个洞,“系统全面宕机!底层数据乱窜!记忆模块错搭!灵魂认知混淆!咱们公司的核心业务——投胎,正面临自混沌开辟以来,不,是自公司成立以来,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机!窗口全瘫了!通道挤爆了!排队系统崩了!客户——”

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用词,然后手臂一挥,指向殿外(虽然隔着厚厚的墙壁和门),“——客户,也就是那些等待投胎的灵魂,体验烂到家了!投诉,哦不,现在是闹事,眼看就要全面升级!”

我喉咙发干,像被塞进了一把忘川河底的沙子。嘴唇嚅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公司?业务?客户?体验?这些词从他嘴里说出来,配合这身打扮和这环境,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他似乎完全不需要我的回答,那只拍在我肩膀上的手没有拿开,反而就势揽住我的肩膀(我几乎是被他半拖半搂着),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将我带到了那张银白色的长条会议桌前。

他另一只手在光洁的桌面上用力一按。

“嗡……”

桌面轻轻震动,随即亮了起来。复杂的发光符文和线条浮现,但很快组合成不断闪烁、剧烈下跌的曲线图,各种混乱的、标红加粗的柱状图,以及一堆疯狂跳动的、我看不懂的百分比和数据流。

“看看!看看这数据!”他指着那些刺眼的红色,痛心疾首,用指关节“咚咚”地敲打着坚硬的桌面,声音在殿内回响,“环比下跌百分之三百!投诉量——哦,再次纠正,闹事量——指数级增长!后台预警全红了!我们这个季度的KpI,眼看就要完蛋了!彻底完蛋了!”

他猛地转过头,再次紧紧盯住我。那只揽着我肩膀的手,力道又加重了几分,让我有种肩膀骨头要裂开的错觉。他的脸离我很近,我能看清他眼中密布的血丝,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种奇怪的混合气味——陈年的香火余烬、崭新的皮革,还有一丝……提神醒脑的薄荷精油味?

“但是!”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戏剧性的转折,“危机,危机,危险中孕育着机遇!小崔啊!”

他叫着我的名字,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我观察你很久了!虽然你只是投胎处丙-742窗口的一个基层办事员,但根据后台数据统计,你业务熟练,动作麻利,年均处理魂魄数量在你们整个投胎处,能排进前三!错误率常年低于万分之零点五!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炯炯:“——你踏实,肯干,从来不抱怨加班,也从不参与那些鬼差之间的是非议论!在这个公司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需要的就是你这样沉默的骨干!靠谱的实干家!”

我……我听着这突如其来的“赏识”,感受着肩膀上越来越重的压力,只觉得魂魄都要被这荒谬压散了。年度处理量前三?那是因为我的窗口位置偏,分配的号源相对固定简单。不抱怨?在地府,抱怨给谁听?有用吗?

阎王(阎总)似乎从我僵硬的表情中得到了某种(错误的)确认,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另一只手也拍上了我的右肩。现在,我是双肩被制,面对面被他“扶持”着。

“所以,我决定!”他声音铿锵,如同发布重大战略决策,“成立一个‘特别危机应对与业务创新攻坚小组’!由我,亲自挂帅,担任组长!而你,崔平,就是小组的第一个核心成员,我的特别项目助理!直接对我负责!”

他松开了我的肩膀,但我感觉那无形的压力更重了。

“我们的核心任务,就一个!”他竖起一根手指,在我眼前用力晃了晃,“把这个季度的投胎率,给我提升200%!扭亏为盈!逆转乾坤!”

200%?

我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现在投胎处一片混乱,鬼魂记忆错乱,系统崩溃,别说提升,能维持住不让鬼魂大规模魂飞魄散或者冲出地府就不错了。提升200%?这已经不是任务,这是疯话。

“我知道,这目标很有挑战性!非常,非常有挑战性!”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绝望(或者说面如死灰),挥动手臂,声音再次充满蛊惑力,“但我们不能再抱着老黄历不放了!时代变了!三界在进步!客户——那些灵魂的需求在升级!他们对漫长排队、繁琐手续、标准化套餐早就腻了!我们必须创新!必须打破轮回壁垒!必须用互联网思维重塑投胎流程!”

他边说,边快步走回到那面巨大的智能显示屏前,激光笔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中。他按了一下,惨绿色的激光点重新亮起。

屏幕上的ppt翻页。

出现了一个新的界面。一个设计粗糙、线条简陋、色彩搭配刺眼的App模型界面。

图标是一个简笔画的小鬼头,咧着巨大的嘴,露出锯齿状的牙齿,却比着一个傻乎乎的“V”字剪刀手,眼睛是两个歪斜的星星。图标下面,是一行加粗的、仿佛在跳动的大字:

【一键投胎,畅享新生(内部测试beta版)】

阎王(阎总)转过身,面对着我,脸上洋溢着一种混合了极度狂热、无上自豪和破釜沉舟般决绝的神情。金丝眼镜的镜片上,反射着屏幕的冷光和那诡异的绿色激光点。

“看!”他用激光笔的绿点,激动地戳着屏幕上那个简陋的图标,戳得屏幕似乎都泛起了涟漪,“这就是我的想法!我构思了整整一个时辰——哦,用阳间时间算,大概十分钟——的颠覆性解决方案!绝对能改变三界轮回格局的方案!”

他挥舞着激光笔,开始滔滔不绝,语速快得像是在进行Ipo路演:

“我们开发一个App!就叫‘一键投胎’!让那些灵魂,不用再忍受无尽排队!不用再填那些鬼画符一样的繁琐表格!不用再听孟婆翻来覆去讲那点陈年旧事!只需要在他们的通讯法器上——哦,我们地府应该叫‘阴司通冥符’——轻轻一点,下载我们的App!”

他走到屏幕侧方,激光笔划过,屏幕上随之出现几个粗糙的按钮图标。

“点开!简洁明了的UI界面!清晰直观的投胎套餐选择:‘人道速通包’、‘畜生道欢乐体验券’、‘阿修罗道激情对战卡’、‘饿鬼道……呃,这个暂缓。’甚至,我们可以推出高端定制服务——‘VIp尊享定制轮回’!根据客户前世的功德点数、业力评级,结合大数据算法,为他们个性化配置下一世的颜值、智商、家境、天赋技能!实现真正的精准投胎!精准服务!”

他越说越兴奋,开始在屏幕前踱步,激光笔的绿点在墙壁标语上乱晃:

“想想看,这效率!这体验!这差异化竞争力!一旦上线,绝对能引爆整个幽冥界!不,辐射范围将直达天庭和西方极乐世界!天庭那帮老神仙,办事效率低下,流程僵化;西方那些佛爷菩萨,讲究个慢工出细活,等待周期长得吓人!我们的‘一键投胎’,快、准、狠!用户体验极致流畅!绝对能颠覆整个三界的轮回生态!我们地府轮回科技有限公司,将会成为三界第一独角兽!不,是横跨阴阳、垄断轮回的巨无霸企业!”

他猛地停下脚步,再次转向我,胸膛微微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和沉重的“压力”。

“小崔!你觉得怎么样?”他上前两步,激光笔几乎要点到我的鼻尖,绿光在我眼前晃动,“这个‘一键投胎’App的创意,是不是划时代?是不是直击行业痛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地府,早就该这么干了?早该打破陈规,拥抱变化了?”

我站在原地。

藏青色的制服,像一层浸透了冰水的皮革,紧紧裹着我,寒意透骨。肩膀上,被拍打过的地方,残留着冰冷和隐痛。耳朵里,是阎王(阎总)那激情澎湃、余音绕梁、夹杂着大量陌生词汇的演说。眼前,是那个滑稽可笑又令人莫名恐惧的绿色小鬼App图标,和墙壁上闪烁的荧光绿标语。鼻腔里,充斥着崭新油漆和电子元件散发的微焦气味,与阎王袍服上固有的、沉淀了无数岁月的阴冷香火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

我的思维,我的认知,我作为地府公务员数百年来构建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嘲弄。

我张了张嘴。

喉咙干涩得像是已经在火山口烘烤了千年。

声音微弱,嘶哑,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以及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麻木的顺从。

我说:

“……阎……阎总。”

停顿,吞咽并不存在的唾液。

“……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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