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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村请狐仙发了横财,村长逼我也请一位。

我选了最不祥的灰仙,反正村子死活与我无关。

仪式当晚,整个村子被拖入黑暗,地下传来啃食声。

“灰仙满意,但要收供品,”它尖笑,“从最老的开始吃……”

村长把我推到最前面,可灰仙的鼻子却嗅向了他。

“你身上,”它说,“有骗过黄仙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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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里的水早就烧干了,铁锅底积着层黑黄的垢,像块丑陋的伤疤,贴在灶膛上。陈谷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脊梁骨硌着后面冰凉的土墙,手里攥着半拉冷硬的窝头,半天没咬一口。屋外是李村长的声音,隔着破门板,依然像钝刀子刮骨头,一声声,锲而不舍。

“……王家庄那事,大伙都听真了吧?人家请的是狐仙!没两年,砖房起了,摩托买了,去年秋,村长的儿子直接开回来一辆小汽车,锃亮!那叫一个气派!”

堂屋里挤着人,烟叶子呛人的味道混着汗酸气,一阵阵飘过来。没人吭声,只有李村长一个人在高谈阔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劈叉。

“咱们村呢?啊?咱们村有什么?除了穷山恶水,就是一身晦气!老张家媳妇前年跟人跑了,老刘头家的独苗去年在矿上没了,剩下老弱病残,守着这几亩薄田,等死吗?”

陈谷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他把窝头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那里磨得起了毛边,硬撅撅的。李村长的话,他一个字不落地听进去了,心里却像这口烧干的锅,又冷又涩,泛不起半点波澜。王家庄发横财?他知道。可请仙是那么容易的?尤其对他们这种……似乎被老天爷忘了的村子。

“不能等了!”李村长猛地拔高音调,几乎是在吼,“再这么下去,村子就真散了!家家户户,但凡还能喘气的,都得出份子!咱们也请一位仙家回来,改改运,换换风水!”

堂屋里终于有了点骚动,压低的议论像老鼠在墙角窸窣。

“请仙……那得多少钱?”

“听说规矩大着呢,弄不好要出事的……”

“能比现在更差?我是不怕了。”

“请哪一位啊?狐仙?”

李村长的声音压过嘈杂:“狐仙自然最好,灵验,旺财。可咱们村底子太薄,供不起那般挑剔的主。黄仙机巧,常仙阴冷,白仙……那是治病的,不治穷病。”

他顿了顿,堂屋里安静下来,等着他的下文。连灶膛边的陈谷,也微微抬起了眼皮。

“要我说,咱们就请灰仙!”

“灰仙?”有人失声叫出来,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惶恐,“那……那可是管地下阴暗角落的,最不祥!听说它胃口大,还……还记仇!”

李村长冷笑一声:“不祥?穷到我们这份上,还怕什么不祥?灰仙怎么了?它管着暗处的财,地下的宝!咱们这穷山沟,别的不多,就是山多,地厚!谁知道底下埋着点什么?灰仙最通这个!它胃口大,咱们就好好供着!等仙家满意了,从指头缝里漏点出来,就够咱们翻身了!”

“可是……”

“没有可是!”李村长斩钉截铁,“就这么定了!各家各户,砸锅卖铁,也得把供品凑齐了!陈谷——”

陈谷一激灵。

“陈谷,你年轻,手脚麻利,又是个……利落人。”李村长推开灶房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探进半个身子。油灯的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双眼睛盯着陈谷,带着不容置喙的逼迫,“请仙的差事,你来办。仙坛就设在你家老屋后的山坳里,那里僻静。”

陈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裂开缝的旧布鞋鞋尖。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下午挖野菜时蹭的黑泥。

李村长当他默认了,语气缓和了些,却更透着股冰碴子味:“知道你没爹没妈,一个人过活不易。等仙家请来了,村子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要是办砸了……”他没说完,哼了一声,转身走了,留下满屋浑浊的空气和灶膛前一颗不断下沉的心。

好处?陈谷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麻木的弧度。这村子给过他什么好处?父母去得早,吃百家饭长大,受尽白眼和驱赶,像条野狗。村子是死是活,跟他陈谷有什么相干?既然非要请,那就请吧。灰仙……最不祥的灰仙。挺好。反正,也没什么可再失去了。

请仙的日子定在三天后的亥时,据说是阴气最盛、地脉最活的时候。

村里几乎掏空了家底。陈谷看着那些被强行收上来的“供品”:褪了色的糕点干硬开裂;水果蔫巴巴的,带着烂斑;几块肥肉膘子,油汪汪地浸在粗陶碗里,已经有点哈喇味;最值钱的,恐怕是那几瓶兑了不知道多少水的散装白酒。寒酸,敷衍,透着股穷途末路的绝望。就凭这些,想请动一位“仙家”?陈谷心里那点麻木的嘲讽,又深了一层。

老屋后的山坳,即使在白天也光线昏暗,长满了乱蓬蓬的灌木和苔藓。陈谷花了一整天清理出一小块空地,按照不知从哪个旧书摊上找来的、模糊残缺的图谱,用捡来的白石头歪歪扭扭摆了个阵。阵眼处挖了个浅坑。没有香炉,找了个豁口的破碗代替;没有符纸,李村长不知从哪儿弄来些黄裱纸,让他用毛笔蘸着锅底灰混公鸡血描画。那字迹鬼画符一般。

亥时到了。

没有月亮,浓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山坳里黑得像是墨汁泼过,只有阵眼那破碗里,三根线香闪着暗红的光点,映着四周嶙峋的怪石和摇曳的草影,如同几点鬼火。风不知何时停了,连虫鸣都彻底消失,死寂一片。空气黏稠沉重,带着土腥和腐烂根叶的味道。

村里来的人不多,都是男人,缩在陈谷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探头探脑,大气不敢出。李村长站在最前面,背挺得笔直,但陈谷能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发抖。

陈谷站在阵前,按照步骤,木然地念着那拗口又含义不明的请仙咒文,声音干巴巴的,在山坳里撞出空洞的回响。每念一句,就把一样寒酸的供品放入浅坑。糕点、烂水果、肥肉膘子……最后,打开酒瓶,劣质酒精的气味冲进鼻腔,他屏住呼吸,将酒液倾倒在供品上。

“恭请灰仙……驾临……受此微供……佑我村落……”

最后一个字落下。

线香的红点骤然一暗,几乎熄灭,随即又猛地蹿起一簇幽绿的火苗!那火苗无声燃烧,照亮破碗周围一小圈地面,泥土的颜色变得暗沉,像是浸透了什么不祥的东西。

“来了……”身后不知是谁,从牙缝里挤出气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

不是风,却有什么东西贴着地面卷了过来,冰冷刺骨,钻进裤脚,爬上脊背。陈谷打了个寒颤,看到自己呼出的气息,在香火绿光的映照下,变成了一小团惨白的雾。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从耳朵传来的,更像是直接从脚底板,从脊椎骨,从五脏六腑里震荡出来的——

悉悉索索……

咔吱……咔吱……

由远及近,层层叠叠,仿佛来自地底极深处。是爪子挠过硬土?是牙齿在啃噬石头?还是无数细小的、密集的摩擦与咀嚼?那声音粘腻而贪婪,充满了一种非人的饥饿感,迅速充斥了整个山坳,爬上四周的山壁,钻进每个人的脑髓。

“点……点火把!”李村长嘶声喊道,声音变了调。

有人手忙脚乱地想点燃带来的火把和油灯,可火镰打出的火星刚一冒头,就像被无形的舌头舔舐,噗地灭了。油灯的灯芯怎么点也点不着。唯有阵眼那破碗里的三炷香,绿火幽幽,成了这无垠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映得每个人的脸孔惨绿扭曲,如同坟墓里爬出的尸骸。

黑暗不再是单纯的没有光。它有了重量,有了质感,像冰冷的、脏污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缓慢而坚决地吞噬着山坳的边界,并向更远处的村落弥漫。村子方向的零星灯火,一盏接一盏,悄无声息地熄灭了。整个村庄,连同这片山坳,被彻底拖入一片隔绝的、绝对的浓黑之中。只有那啃噬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脚底下的土层里,下一刻就要破土而出。

“仙……仙家……”李村长腿一软,差点跪倒,强撑着对那片浓郁的黑暗和骇人的声响方向拱手,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灰仙老爷……供品……供品在此……请您享用……保佑我们村子……”

啃噬声骤然停顿了一瞬。

随即,一个尖细、滑腻、非男非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每个人耳边响起,像生锈的铁片刮擦着骨头:

“供品……哼……勉强。”

那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与一种冰冷的玩味。

“但灰仙我……今日心情不错。”

绿火摇曳了一下。

“供品不够,”那尖细的声音继续说道,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得添点‘活气’。”

活气?

所有人僵住了,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就从……最老的开始吃吧。老的,经事多,‘味道’足些。”

“嗡”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惊恐的骚动如涟漪般扩散。最老的?村里最老的是村东头快九十的王老瞎,还有……李村长的老爹,瘫在炕上好几年的李太公!

李村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惨绿的火光下,他的脸像蒙了一层死灰。眼珠子慌乱地转动,猛地,他伸出手,用尽全力,狠狠一把将站在阵前、离那声音源头最近的陈谷推了出去!

“是他!灰仙老爷!是他主持的!他的心肝最新鲜!您吃他!吃他!”

陈谷被推得一个趔趄,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头上,生疼。他抬起头,眼前是那点幽幽的绿火,和绿火后深不见底、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那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冰冷,贪婪,戏谑。

他以为自己会恐惧,会愤怒,但很奇怪,心里那片冻土一样的麻木,只是裂开了更深的缝隙,涌上来的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冰凉。也好,就这样吧。

他闭上眼,等着那啃噬声降临到自己身上。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那尖细滑腻的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讥诮的疑惑,再次响起,这次,清晰得像贴着李村长的耳朵在说:

“嗯?”

黑暗中的“注视”感,缓缓地从陈谷身上移开了。

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如同实质的触手,掠过陈谷,蜿蜒爬向后方,最终,停留在了僵立原地的李村长身上。

“你身上……”

灰仙的声音拉长了,每一个字都浸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

“有股子臭味。”

李村长浑身剧震,像是被雷劈中,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股子……”灰仙咂摸着,仿佛在品尝什么恶心的东西,“骗过黄仙的……臭味儿。”

“不……没有……仙家……您听我……”李村长猛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想要辩解。

但灰仙没有给他机会。

那幽幽的绿火,倏地熄灭了。

最后一点光源消失,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吞没了一切。

与此同时,地底传来的啃噬声,前所未有地狂暴起来,夹杂着一种兴奋的、尖锐的嘶嘶声,不再是漫无目的,而是无比精准地、欢快地,朝着李村长的位置汇聚而去。

“啊——!!!!”

李村长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刺破了粘稠的黑暗,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那潮水般涌上、令人牙酸的咀嚼与吞噬声彻底淹没。

陈谷趴在地上,冰冷的泥土贴着半边脸颊。他睁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能听到,近在咫尺,那贪婪的啃食,骨头的碎裂,吮吸汁液般的嘬响,还有……李村长残余的、断续的、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然后,一切声响渐渐平息下去。

黑暗依旧浓稠。

悉悉索索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朝着山坳外,朝着村庄的方向,蔓延开去。带着餍足,以及……新的、更庞大的饥饿。

一个轻飘飘的、带着餮足后慵懒气音的声音,最后一次擦过陈谷的耳膜,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补充:

“小子……阵摆得不错。”

“供品……还得接着收。”

声音消散了。

死寂重新笼罩,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彻底。

陈谷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膝盖疼得钻心。他站在原地,站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里,站在曾经是李村长位置的那片空无一物的冰冷地面上。

远处,村庄的方向,传来了第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是更多混乱的哭喊、奔跑、撞击声,但很快,这些声音也被那熟悉的、令人骨髓冻结的悉悉索索与咔吱咔吱声覆盖、吞没。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完好无损。

夜风不知何时又吹了起来,穿过空荡的山坳,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卷来一丝极其细微的、新鲜的血腥气,和更深沉的、泥土被翻搅开的腥味。

供品……还得接着收。

他转过身,面向村庄的方向,那里已是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与隐约传来的、渐渐连成一片的咀嚼盛宴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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