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厅的议事结束后,梁山的春天仿佛一夜之间就变了味道。原本和煦的春风里,似乎掺进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次日清晨,陆啸照例去讲武堂授课。走在山路上,能明显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异样——迎面走来的头领们,打招呼时笑容都有些僵硬;巡逻的士兵们交头接耳,见到他便立刻噤声;就连那些在路边开荒种田的老弱妇孺,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复杂。
讲武堂的演武场上,今日来听课的人却出奇的多。不仅轮训的军校生全部到齐,连许多不该今日当值的头领也来了——林冲、武松、阮氏三兄弟自不必说,连一向中立的李俊、张横张顺也来了,就连关胜、呼延灼、秦明这几位朝廷旧将,也默默地坐在后排。
陆啸走上高台,目光扫过台下。他知道,这些人不是来听什么阵列变化,而是来看他如何应对眼下局面的。
“诸位。”陆啸开口,声音平静如常,“今日不讲兵事,咱们聊聊家常。”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啸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不是那封密信,而是一封普通的家书。“这是昨日刚送上山的,是我营中一个什长的家书。他原是济州城外佃户,三年前因交不起田租,被地主逼得家破人亡,这才上了梁山。”
他展开信纸,缓缓念道:“……父亲病重,无钱医治。小弟去城里做工,被工头打折了腿。母亲日夜织布,眼睛都快瞎了,也凑不够药钱。哥哥在山上可好?若有机会,能否捎些银钱回来……”
念到这里,陆啸停下,抬头看向众人:“这样的家书,诸位兄弟营中想必也有不少吧?”
台下沉默。不少头领低下头,显然想到了自己麾下那些有家难回的士兵。
“咱们这些人上梁山,有的是被贪官污吏所迫,有的是被豪强恶霸所害,有的是走投无路。”陆啸的声音在安静的演武场上回荡,“咱们聚在这里,不是为了打家劫舍,不是为了逞凶斗狠,而是想在这乱世中,给兄弟们谋条活路。”
他走下高台,来到众人中间:“可是现在,有人告诉咱们——去招安吧,招安了就能洗刷罪名,就能重新做人。但我想问问诸位,招安之后呢?这位什长的父亲就能拿到药钱吗?他小弟的腿就能治好吗?那些逼得咱们上山的贪官恶霸,就会改过自新吗?”
没有人回答。但许多人的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不会拦着任何人选择招安。”陆啸环视一周,“但我陆啸在此立誓——只要我还在这梁山一天,就绝不会带着兄弟们去向仇人低头!我们要活,就要活得堂堂正正;要死,也要死得顶天立地!”
“说得好!”鲁智深第一个吼出来,声震四野。
接着是武松、林冲、阮氏兄弟……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汇成一片。
后排,关胜、呼延灼、秦明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动摇。他们原是朝廷将领,对招安本有期待,可陆啸这番话,却戳中了他们心中最深的疑虑——招安之后,真的就能回到从前吗?
同一时刻,聚义厅后堂。
宋江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吴用、戴宗、吕方、郭盛、宋清等心腹围坐在旁,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哥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戴宗率先开口,“陆啸如今在讲武堂公然拉拢人心,再这样下去,梁山的军心就要被他夺去了!”
吕方附和道:“是啊哥哥,今早我去巡哨,听到不少士兵在议论,说什么‘跟着陆头领才有出路’、‘招安就是送死’之类的混账话!”
宋江闭上眼,揉了揉眉心。他能感觉到,自己对梁山的掌控正在迅速流失。这种无力感,比当年被发配江州时还要强烈。
“军师,你怎么看?”他睁开眼,看向吴用。
吴用轻摇羽扇,沉吟道:“哥哥,眼下局势,硬碰硬对我们不利。陆啸一党手握重兵,又得林冲、鲁智深等猛将支持,若是逼急了……”
“难道就任由他坐大?”宋江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自然不是。”吴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如今梁山内部人心浮动,许多头领还在观望。若此时与陆啸撕破脸,只怕会逼得那些中间派倒向他。”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为今之计,只能暂退一步,以退为进。”
“怎么个以退为进法?”
“哥哥可公开表态,说招安之事暂且不提,待时机成熟再议。”吴用缓缓道,“这样一来,既能安抚反招安派,又能稳住中间派。而咱们暗中……”
他凑到宋江耳边,声音更低:“咱们可派人去东京活动,若能说动童贯、蔡京等大佬,由朝廷正式下诏招安,那时陆啸若再反对,便是公然抗旨,与整个梁山为敌!”
宋江眼睛一亮:“此计甚妙!只是……朝廷那边,会这么快有回应吗?”
“党世雄那封信已经送出去一个多月了,按理说也该有回音了。”吴用道,“即便朝廷暂时不回应,咱们也可以放出风声,就说朝廷已在商议招安事宜,让兄弟们心存希望。时间一长,陆啸那套‘不招安’的说辞,自然就没人信了。”
宋江沉吟良久,终于点头:“好,就依军师之计。不过……陆啸那边,还是要敲打敲打,不能让他太嚣张。”
“这个自然。”吴用笑道,“明日哥哥可在聚义厅再开议事,当众宣布暂缓招安,但也要敲打陆啸,让他知道这梁山,还是哥哥说了算。”
计议已定,众人各自散去。宋江独自坐在空荡的厅堂里,望着墙上“替天行道”四个大字,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自己当年在郓城做押司时,虽是小吏,却也受人尊敬。后来杀了阎婆惜,刺配江州,再后来题反诗、上梁山……这一路走来,他从未忘记过初心——他要带着兄弟们走一条正路,一条能被世人认可的路。
招安,就是他能为兄弟们找到的最好出路。可为什么,陆啸就不明白呢?为什么林冲、鲁智深这些人,宁可一辈子背着贼名,也不肯低头呢?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宋江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厅堂里回荡,无人应答。
两日后,聚义厅再次聚集了所有头领。
与上次的剑拔弩张不同,今日厅内的气氛更加微妙。反招安派和招安派各自坐在一侧,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卢俊义依旧坐在宋江下首,神色平静,看不出倾向。
“诸位兄弟。”宋江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哑,“前日议事,关于招安之事,大家各抒己见,说得都有道理。”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我宋江上应天星,下为兄弟,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梁山的前程,为了诸位兄弟的前程。既然大家对招安尚有疑虑,那此事……便暂且不提。”
这话一出,厅内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反招安派这边,不少人面露喜色;招安派那边,则有人皱起了眉头。
吴用适时接话:“公明哥哥体恤众兄弟,实乃梁山之福。不过招安毕竟是正道,待时机成熟,还是要议的。”
“军师说得是。”宋江点头,“招安之事,暂且搁置。但梁山不能乱,兄弟之间的情谊不能变。从今往后,任何人不许再私下议论此事,更不许因此而生间隙!”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陆啸。
陆啸站起身,坦然道:“公明哥哥放心,陆某行事,从来光明磊落。只要招安之事不提,我自当与诸位兄弟和睦相处,共同壮大梁山。”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态支持宋江的决定,又暗含底线——只要不提招安,什么都好说。
宋江深深看了他一眼:“有陆兄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他话锋一转,“梁山如今兵多将广,各营之间也需平衡。我意,从陆兄弟营中抽调五百精锐,补充到其他各营,诸位以为如何?”
这是赤裸裸的削权了!厅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陆啸。
陆啸神色不变:“公明哥哥所言极是,梁山各营确实需要平衡。不过……”他顿了顿,“我那五百精锐,都是按照新法训练出来的,与其他营的战法、号令皆不相同。贸然调离,只怕反而影响战力。”
林冲起身道:“陆兄弟说得在理。临阵换将已是兵家大忌,更何况是成建制地调兵?不若这样——可由陆兄弟派人去各营传授新法,待各营战力提升,再行调整不迟。”
鲁智深粗声道:“洒家看这法子好!要调兵,也得等大家都练成精兵再说!”
宋江脸色微变,正要说话,吴用却抢先开口:“林教头、鲁大师所言也有道理。不如这样——调兵之事暂且不提,但陆兄弟需将新开垦的东山坡那五百亩良田,分给其他营耕种,以作补偿。如何?”
这是退而求其次,要陆啸交出经济利益了。
陆啸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军师有所不知,那五百亩田是我营中兄弟一锄一镐开出来的,如今春耕在即,若是分出去,我营中兄弟的吃食……”
“陆兄弟不必担心。”宋江打断他,“粮仓里的存粮,足够梁山吃上半年。那五百亩田的产出,本就该归公中分配。”
话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是不识抬举了。
陆啸沉默片刻,终于点头:“既然公明哥哥这么说了,陆某遵命便是。不过……”他抬起头,“那五百亩田可以交出去,但田中正在试种的‘轮作法’,需由我派人指导,否则来年地力耗尽,反倒不美。”
“这是自然。”宋江脸色稍霁,“陆兄弟肯为梁山大局着想,我心甚慰。”
一场风波,就这样以陆啸让出五百亩田为代价,暂时平息了。
议事结束后,众头领陆续散去。陆啸走到厅外,林冲、鲁智深、武松等人立刻围了上来。
“陆兄弟,你为何要答应?”鲁智深急道,“那五百亩田可是咱们一冬天辛苦开出来的!”
陆啸淡淡一笑:“大师莫急。五百亩田换得招安暂缓,换得宋江不再提调兵之事,值得。”
武松皱眉:“可这样退让,宋江会不会得寸进尺?”
“他不会。”陆啸摇头,“今日这一退,我已经给了宋江台阶下。他若再步步紧逼,那些中间派就会倒向我们。卢俊义今日虽未表态,但我看得出,他对宋江已经有所不满。”
林冲点头:“陆兄弟看得透彻。只是接下来,咱们该如何?”
“接下来……”陆啸望向远山,“该做的事还很多。讲武堂要继续办,新法要继续练,田可以再开,兵可以再练。只要咱们手中有力量,就不怕任何变故。”
他转过身,看着众人:“诸位兄弟,今日之退,是为了明日之进。记住——沉住气,等时机。”
众人重重点头。虽然心中仍有不甘,但他们相信陆啸的判断。
夕阳西下,将梁山的影子拉得很长。聚义厅前的广场上,那面“替天行道”的大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旗还是那面旗,但旗下的人心,已经悄然改变。
宋江站在厅前台阶上,望着陆啸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
吴用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哥哥,今日算是暂时稳住了局面。但陆啸此人,绝不可留。”
“我知道。”宋江声音低沉,“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
两人沉默良久,直到暮色完全笼罩山寨。
这一夜,梁山格外安静。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安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息。妥协只是暂时的,裂痕已经无法弥合。未来的路该怎么走,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本账。
而陆啸回到住处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来石秀和时迁。
“从今日起,加强戒备。”他神色严肃,“宋江不会就此罢休,咱们要防着他暗中使绊子。”
“陆大哥放心。”时迁笑道,“他那点伎俩,逃不过我的眼睛。”
石秀则问:“那五百亩田,真就这么交出去了?”
“交。”陆啸点头,“不过交出去之前,把最好的种子都收回来。还有,告诉负责种田的兄弟,去其他营‘指导’时,不必太尽心。”
两人会意,相视一笑。
窗外,月上中天。陆啸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满天星斗,心中一片清明。
妥协不是屈服,退让不是失败。在这盘大棋上,他让了一子,却赢得了更广阔的空间。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决定梁山的命运,也决定这个时代的走向。
而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