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武松“论拳”带来的些许涟漪,很快便消散在梁山泊日常的喧嚣与陆啸埋头练兵的忙碌中。日子仿佛平静地流淌,但陆啸深知,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潜流从未止息。
这日深夜,梁山主寨,宋江的居所内。
烛火摇曳,将两个对坐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宋江卸下了白日里那副悲天悯人、豪气干云的面具,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深沉。他端起桌上的粗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投向对面轻摇羽扇的吴用。
“学究,近日山寨之中,可有何异常?”宋江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吴用羽扇不停,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哥哥明察秋毫。山寨大体安稳,兄弟们各司其职。只是……”他顿了顿,扇子稍稍放缓,“那位杜迁的侄子,杜远,近日风头颇健啊。”
宋江的眼皮抬了抬,放下茶杯:“哦?便是那个以十人之力,从张家堡救回兄弟,又练了些稀奇古怪兵法的后生?”
“正是此人。”吴用点头,“前几日,他与武松兄弟在后山切磋拳脚。”
“哦?”宋江这次真正来了兴趣,“结果如何?”武松的武力在梁山是顶尖的,他很好奇那个看似并不以勇力见长的杜远,如何能与武松切磋。
“未分胜负。”吴用缓缓道,“据闻,是杜远主动提出只较技巧,不论气力。其拳脚路数刁钻狠辣,尤擅近身缠斗锁拿,武松兄弟虽未尽全力,但也直言其‘杀人之技,简洁高效’,赞了一句‘很不错’。”
宋江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能得到武松这等评价,可非易事。武松性子冷硬,极少轻易夸人。
“此子……确有不凡之处。”宋江沉吟道,“先前献策救人,虽手段取巧,但成果斐然。如今练兵,虽备受嘲笑,然观其麾下那五十人,精神气度与往日已大不相同,行止间竟隐隐有了几分令行禁止的模样。如今,竟在武艺上也能得武松兄弟一句赞许……”
吴用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凝重:“哥哥,此子非是池中之物。其思虑之深,手段之奇,绝非寻常莽夫。他所行之事,看似杂乱,实则隐隐自成体系。练兵重纪律协同,行事重谋划代价,如今又展露不凡武技……其所图,恐怕不小。”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晁天王在世时,曾言梁山当‘托胆称王,替天行道’,与宋公明哥哥您日后招安之论,略有不同。”吴用忽然提起了已故的晁盖,话语意味深长,“如今晁天王旧部,如刘唐、三阮等人,虽表面服从哥哥,但内心未必全然认同招安之策。这杜远行事风格,不重虚名,只重实效,与晁天王当日遗风,隐隐有暗合之处。若其坐大,恐引得那些心思浮动之辈向其靠拢,于哥哥大计,殊为不利。”
宋江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但很快又恢复成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缓缓道:“学究所言,深合我心。此子确是一变数。然其目前毕竟立有功勋,又得杜迁庇护,若无故打压,恐寒了兄弟们的心,亦显得我等不能容人。”
“哥哥所虑极是。”吴用羽扇再次轻摇,智珠在握的神情回到脸上,“故而,对此子,当行‘羁縻’之策。既要任用,借其才力为我梁山效力,亦要压制,不可使其权势过盛,尤其不能让其掌过多兵权。可明升暗降,可委以虚职,可将其置于险地……总之,需将其牢牢掌控,若不能为我所用……”
吴用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已说明了一切。
宋江微微颔首:“便依学究之言。日后但有战事,可酌情用其策,用其勇,但兵权分配,需慎之又慎。此外,他那些练兵之法,暂且由他折腾,倒要看看,他能将那五十老弱,练出什么花样来。”
一场关于陆啸未来命运的密谈,在这深夜的烛光下悄然定调。任用与压制,将成为宋江和吴用对待他的主旋律。
与此同时,陆啸对此一无所知。他刚刚结束晚间的个人加练,正沿着山寨的小路返回自己的住处。夜色已深,大多数营寨都已熄了灯火,只有巡夜喽啰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刁斗声,打破着寂静。
路过靠近后山的一处僻静校场时,一阵凌厉的破空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循声望去,借着皎洁的月光,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场中舞动长枪。
是林冲。
此时的林冲,并未穿着白日里的头领服饰,只是一身利落的短打。他手中的那杆长枪,如同活过来的蛟龙,时而如暴雨梨花,点点寒芒刺破夜空;时而如长江大河,枪势连绵不绝,带着一股压抑的悲怆与愤懑;时而又化作雷霆万钧,一往无前,仿佛要将这漆黑的夜幕都捅出一个窟窿。
他没有呼喝,只是沉默地舞动着,但那枪风中蕴含的力量与情绪,却比任何呐喊都更撼人心魄。月光照在他那张英武却带着深刻郁愤的脸上,竟有种别样的凄凉。
陆啸停下脚步,隐在阴影里,静静地观看。他能感受到那枪法中滔天的冤屈与不甘,那是对高俅的刻骨仇恨,对命运不公的愤怒咆哮,或许……还有对宋江那“招安”论调下,复仇希望可能愈发渺茫的绝望。
他想起了林冲的遭遇,家破人亡,被逼上梁山,手刃王伦却又发现前路依旧迷茫。这样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顶尖高手,如何能真心认同那看似光明、实则可能让他永无报仇之日的招安之路?
陆啸心中暗叹。林冲,是一把被尘封的利刃,也是这梁山上对宋江路线潜在抵触最深的人之一。若能得其助力……
就在这时,林冲一套枪法使完,收枪而立,胸膛微微起伏,气息略促。他似乎感受到了远处的目光,猛地转头望来,眼神在月色下锐利如鹰。
“何人?”低沉的声音带着警惕。
陆啸从阴影中走出,抱拳道:“林教头,是小子杜远。夜练归来,偶见教头舞枪,神威惊人,一时驻足,惊扰了教头,还望恕罪。”
见到陆啸,林冲眼中的锐利稍稍收敛,但那份疏离感依旧存在。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并未多言,只是默默用布擦拭着枪杆。
陆啸走近几步,看着林冲在月光下更显刚毅和落寞的侧脸,忽然开口道:“林教头枪法如神,恨意如潮,小子虽武艺低微,亦能感同身受。”他这话说得有些冒昧,但他想试探一下。
林冲擦拭枪杆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了陆啸一下,眼神复杂,依旧沉默。
陆啸知道不能操之过急,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诚恳:“小子入寨日浅,但也知教头冤屈。高俅那厮,祸国殃民,陷害忠良,天人共愤!此仇,非报不可!”
林冲的身体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他紧紧握住枪杆,指节有些发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此仇……不共戴天!”
“然则,”陆啸话锋再转,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报仇雪恨,非凭一时血气之勇。高俅位高权重,爪牙遍布,需有时机,需有力量,更需……有足以撼动其根基的势!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积蓄力量,静待时机,方为上策。贸然行事,不过徒逞匹夫之勇,非但于事无补,恐反堕入彀中。”
他这番话,既是劝慰,也是暗示。暗示林冲,招安未必是报仇的良途,反而可能自缚手脚。真正的报仇,需要更强的力量,更需要独立的、不受掣肘的势。
林冲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陆啸,仿佛要看清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月光下,两人目光交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较量与试探。
良久,林冲眼中的锐光渐渐敛去,重新变得深沉难测。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杜头领……有心了。”他不再称呼“小兄弟”或直呼其名,而是用了“杜头领”这个略显正式的称谓。
他没有明确表态,但陆啸知道,自己这番话,像一颗种子,已经落在了林冲那被仇恨和压抑灌溉的心田里。至于何时发芽,需要时间和更多的催化。
“夜已深,小子告退。”陆啸知道适可而止,再次抱拳,转身离去。
林冲站在原地,望着陆啸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冰冷的长枪,眼中翻腾着复杂难明的情绪。他抬头望向东京方向,那里有他的血海深仇,也有着他看不见出路的未来。许久,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将这无尽的悲愤与迷茫,再次压抑回心底,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陆啸回到自己简陋的住处,推开窗,让清冷的月光洒进来。他望着窗外沉沉睡去的梁山营寨,心中波澜微起。
宋江、吴用的猜忌与压制,林冲内心的悲愤与潜在的合作可能……这梁山的湖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但他并无惧意,反而隐隐有些兴奋。这暗流涌动的局面,正是他这等擅于借力、布局之人施展的舞台。
“潜龙在渊,需耐心蛰伏,亦需适时露角。”陆啸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且看这潭深水,最终会因我这条过江龙,掀起怎样的波澜吧。”
夜色更浓,梁山的未来,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正悄然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