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金陵城燕王府内,一片压抑的寂静。
朱棣在徐妙云和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回到了王府。
背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但更让他刺痛的是颜面扫地、以及谋划败露后的后怕与不甘。
刚踏入府门,管事便面色惶急地迎上来,低声禀报:“王爷,王妃……方才,锦衣卫缇骑闯入府中,将……将姚广孝法师带走了!”
朱棣脚步一顿,脸上血色褪尽,虽春和殿听闻太子下令,但此时听闻,仍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姚广孝被锁拿,意味着他最后一点侥幸也已破灭,太子……或者说父皇,对此事的态度已无比明确。
他挥了挥手,示意管事退下,声音沙哑:“知道了……下去吧。”
徐妙云感受到丈夫身体的瞬间僵硬,心中更是忧虑,柔声道:“王爷,先进去上药吧。”
来到内室,徐妙云小心翼翼地替朱棣褪下浸血的衣衫,看到背上那一道道交错红肿、甚至皮开肉绽的鞭痕时,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取来金疮药,动作轻柔地为他涂抹,每一次触碰,都感觉到丈夫肌肉的紧绷。
寝室内烛火摇曳,良久无声。
只有药膏涂抹时细微的声响,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最终,还是徐妙云打破了沉默,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犹豫和心疼:“王爷……今日之事……妾身知道,您心里定然不好受。朝廷……朝廷之前的《推恩令》,确是在收拢藩王之权,您心中有所不满,乃至……有所动作,妾身……也能理解几分。”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继续道:“身处天家,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王爷您……也是想为咱们这一脉,为高炽、高煦、高燧他们几个孩子,谋个前程,寻条稳妥的出路。若真是庸碌无为,做个安享富贵的闲散王爷倒也罢了,可王爷您……胸有丘壑,志在四方,又怎甘如此?”
朱棣一直沉默地听着,背对着徐妙云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
妻子的话,句句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将他这些年的隐忧、不甘和挣扎都点了出来。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伪装,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与一丝沙哑:
“妙云……你说得对。”
他缓缓开口,“生在帝王家,看似尊荣,实则步步杀机。若无尺寸之功,无可用之价值,终有一日会被视为弃子,无情舍弃。父皇……雄才大略,亦……天威难测。大哥仁厚,然其身为储君,首要考虑的,终是江山稳固。”
他苦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本王之前所为,如今看来却是短视,是蠢笨!竟妄想以卵击石……如今细细想来,实是可笑可叹。大哥今日……虽动了家法,但最后所言《开拓令》,或许……或许真是一条出路。”
他顿了顿,叹了一口气,说道:“海外封王,自成一方天地,总好过在中原谨小慎微,看人脸色,甚至……将来某日,步了那些历朝废黜亲王的后尘。”
听到丈夫终于袒露心声,语气中少了之前的偏执与怨恨,多了反思与考量,徐妙云心中稍稍一松。
她手上动作不停,语气更加柔和,却也带着清醒的劝诫:
“王爷能如此想,妾身便放心了。太子殿下仁厚,若依着父皇往日的脾气,今日之事,恐怕绝非一顿家法便能轻轻揭过。殿下提前召见,私下惩戒,既是立威,也未尝没有保全之意。这《开拓令》,妾身虽不懂朝政大略,但听来,确是为宗室子弟开辟了一条新路,是父皇和殿下的恩典与远见。”
她话锋一转,提到另一人:“况且,王爷可知,这《开拓令》之议,最初便是由皇太孙殿下提出的?”
朱棣微微一怔,这个细节他方才在春和殿心神激荡,并未仔细留意。
徐妙云继续道:“英儿这孩子,确是天赋异禀。番薯、土豆活民无数,新式火器扬威域外,如今又有此等开拓海外之宏图。往日家书中,妾身那弟弟辉祖便多次提及,陛下对皇太孙甚是倚重,常带在身边教导,寄予厚望。可见,此子在陛下心中分量定然极重。”
她替朱棣披上一件干净的中衣,转到他对面,看着他晦暗不明的脸色,柔声道:“王爷,过往之事,既已受惩,便让它过去吧。往后,当安守本分,静待时机。太子殿下既已言明有《开拓令》之路,王爷便应顺势而为。”
她沉吟片刻,似下定了决心:“过两日,妾身想回魏国公府一趟,探望母亲,也顺便……与辉祖仔细聊聊,打听打听京中动向。若能寻个机会,在皇太孙面前,替王爷美言几句,化解些许今日之尴尬,让陛下和太子殿下看到王爷诚心悔过、愿为朝廷效力的态度,总是好的。即便不成,也算尽了一份心力。王爷以为如何?”
朱棣抬起头,看着妻子温柔却坚定的目光,心中百味杂陈。
愤怒、不甘、羞耻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有对妻子深明大义、为自己筹谋的感激,也有对现实无奈的接受,以及一丝对那“开拓令”所描绘未来的微弱期盼。
他沉默良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握住徐妙云的手,声音低沉却清晰了许多:
“辛苦你了,妙云。就……依你所言吧。今日之后,本王……知道该如何做了。”
徐妙云反手握紧他的手,眼中露出欣慰之色:“王爷明白就好。一家人,平安顺遂,比什么都强。”
这时,门外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王爷,王妃,世子、二公子、三公子听闻王爷回府,在外求见。”
徐妙云看向朱棣,朱棣摆了摆手,对门外道:“告诉他们,本王无恙,让他们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问安。”
“是。”
内侍退下后,徐妙云轻声道:“王爷也累了,早些歇息吧,伤口需静养。妾身去看看孩子们,让他们安心。”
朱棣点了点头,看着妻子起身离去的身影,目光复杂。
今日之辱,刻骨铭心。
但妻子的劝解,太子给出的“出路”,以及那个日渐显露出不凡的侄儿……这一切,似乎又将一条看似断绝的路,勉强续接了起来。
只是,前路漫漫,是坦途还是更深的漩涡,犹未可知。
他独自坐在烛光下,背上的伤痛隐隐传来,提醒着他今日的教训。
窗外,金陵城的夜色浓郁如墨,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