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用过早膳,朱雄英便径直出了东宫,再次来到了内府制造局那处僻静的工坊。
工坊内,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昨日被皇太孙殿下那“一拖多”与“滑架”的奇思妙想所震撼的几位老匠人,早已早早到来,一个个眼中布满血丝,却精神亢奋,正围着那架作为原型机的传统纺车,激烈地讨论着,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用木条临时拼凑的简易模型。
见朱雄英到来,匠人们连忙停下讨论,上前行礼,脸上皆带着按捺不住的激动与求知欲。
“殿下,您来得正好!”为首的老木匠姓鲁,须发皆白,此刻却面色潮红,迫不及待地指着地上一个粗糙的框架模型说道,“小老儿等琢磨了一宿,依殿下昨日所示‘一柄带多锭’之想,试做了几个榫卯结构,然这传动之法,是用皮绳联动,还是以齿轮啮合,各有优劣,正欲请殿下决断!”
朱雄英心中暗赞,这些工匠的投入程度远超他的预期。他并未直接给出答案,而是走到模型前,蹲下身仔细查看,反问道:“鲁师傅,以你之见,皮绳与齿轮,各有何利弊?”
鲁师傅见皇太孙不耻下问,精神更振,详细解释道:“回殿下,皮绳传动,软性连接,制作易,运转时略有缓冲,不易绷断纱线,然日久易松弛打滑,数锭同步恐有参差;齿轮传动,硬性啮合,同步精准,力道足,然制作精度要求极高,齿轮加工费时费力,且运转略有噪音。”
朱雄英点点头,引导道:“鲁师傅所虑极是。初始验证原理,或可先以皮绳传动,求其简便易行,快速成样。待原理通达,欲求精稳量产,再研齿轮之妙,如何?”
“殿下明鉴!”鲁师傅眼睛一亮,“先易后难,正合其理!小老儿也是此意!” 其他工匠也纷纷点头,觉得这个思路稳妥。
“至于这‘滑架’……”另一位专精机关结构的姜匠人指着纺车上引纱的部位,眉头紧锁,“殿下所言‘自动引纱’,其关键在于如何将摇柄之圆周转动,化为滑架之规律往复直线移动。小老儿思忖,或可用一曲柄连杆机构,或借鉴水碓所用之偏心轮原理……”
朱雄英心中大为满意,这姜匠人已经抓住了机械转换的核心。
他鼓励道:“姜师傅果然深谙其道!曲柄连杆,运动规律,滑架行程固定;偏心轮机构,或可调整滑架移动之速度与行程。二者皆可尝试,何不各制一小型木模,实际操作,比较其优劣?”
“对对对!实践出真知!”姜匠人兴奋地一拍大腿,“小老儿这就去寻料试制!”
一时间,工坊内分工明确,匠人们依据各自擅长,有的开始计算皮绳轮径与锭子转速比,有的埋头制作曲柄连杆和偏心轮的木质试验机构,锯、刨、凿、钻之声不绝于耳,充满了创造的活力。
朱雄英并未袖手旁观,而是在工坊内踱步观察,时而驻足观看匠人操作,时而提出关键性问题。
他看到鲁师傅在调整几个并排的纺锤底座,试图让它们绝对平齐,便提醒道:“鲁师傅,数个纺锤轴线是否齐平共面,至关重要,稍有偏差,传动皮绳受力不均,易脱落或断线。可否制作一精良靠尺,统一校准?”
鲁师傅恍然大悟:“殿下提醒的是!小老儿光顾着单个调整,竟忘了此法!”连忙招呼徒弟去找平直的基准方木。
他又见姜匠人制作的第一个曲柄连杆模型,滑架移动时卡顿严重,便俯身查看,指着滑动接触面道:“姜师傅,滑架与底座轨道之间,摩擦阻力太大。可否在接触面镶嵌打磨光滑的铜片,或涂抹蜂蜡减摩?”
姜匠人仔细一看,连连称是:“殿下慧眼!小老儿只顾机构联动,忘了这摩擦损耗!这就改进!”
整个上午,朱雄英扮演的角色,正是他为自己定位的“总设计师”与“问题发现者”。他并不直接动手,也不提供具体技术方案,而是不断指出研发过程中容易被忽略的“系统性”问题:如同步性、稳定性、摩擦损耗、人机交互等。具体的工艺解决,则完全交给经验丰富的工匠们去发挥智慧。
这种“点明方向,放手实践”的模式,极大地激发了工匠们的参与感和成就感。他们感觉不是在被命令执行,而是在与一位极具慧眼的“首席大匠”共同攻克难题,每一个小问题的解决,都让他们欢欣鼓舞。
到了午时,简单的饭食送入工坊,众人也只是匆匆扒拉几口,又投入到紧张的试制中。
皇太孙殿下与工匠一同在工坊用膳、废寝忘食的消息,也悄然在宫内小范围传开,更添几分传奇色彩。
傍晚时分,经过一整天的反复尝试、失败、调整、再试验,第一台拥有四个纺锤、采用皮绳传动、并配备了简易曲柄连杆滑架系统的“新式多锭纺车”原型机,终于宣告完成!
尽管这原型机看起来还十分粗糙简陋,木架甚至有些歪斜,传动皮绳偶尔打滑,滑架移动也远谈不上顺畅,但,当鲁师傅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摇动曲柄时,奇迹发生了!
曲柄通过主轴带动皮轮,皮轮又通过四根皮绳,同时带动四个纺锤开始旋转!与此同时,曲柄通过连杆,牵引着安装有夹棉木夹的滑架,开始规律地前后移动!
“动了!都动了!”一个年轻工匠忍不住惊呼出声!
虽然第一次试纺,因为喂棉不均、滑架移动不顺畅,四根纱线几乎同时崩断,但这一刻,却标志着“一拖多”和“自动引纱”这两个核心原理,已经从构想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
朱雄英却抚掌笑道:“崩得好!此非失败,恰恰证明机构之力已足以牵引纱线!接下来,便是要驯服这股力量,让它变得柔顺可控!”
工坊内瞬间寂静,所有工匠都屏息凝神,死死盯着那台缓缓停下的原型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与狂喜!
鲁师傅双手微微颤抖,老眼之中竟隐隐有泪光闪烁,他转向朱雄英,声音哽咽:“殿下!成了……虽然还糙得很……但,但这路子……真的走通了!”
朱雄英看着眼前这台粗糙却意义非凡的原型机,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后续还有无数的优化和改进。
但,这第一步的成功,无疑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它证明了这条技术路线的可行性,也证明了这群大明顶尖工匠,拥有将超前理念变为现实的卓越能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对众工匠朗声道:“诸位师傅辛苦!今日之功,足以证明我等所循之路,正确无误!此机虽陋,然奇巧之基已奠!后续优化,诸如提高转速、改善滑架、增加锭数,乃至尝试齿轮传动,皆有待诸位师傅继续倾注心血!”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今日每位,赏银二十两!望诸位再接再厉,早日造出效率倍增、运行平稳之实用纺机!”
工匠们闻言,激动得纷纷跪地谢恩。二十两白银,几乎是他们数月的俸禄!更重要的是,他们参与了一项必将改变时代的创造!
离开工坊时,已是夕阳西下。朱雄英回首望去,工坊内依然灯火通明,工匠们毫无倦意,又围拢在那台原型机旁,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如何改进方才出现的问题。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
科技的种子已经播下,创新的火焰已被点燃。他相信,要不了多久,一台真正能颠覆传统纺织业的“洪武纺车”,必将在这群能工巧匠的手中诞生。
而由此带来的产业变革与滚滚财源,将为大明帝国的进一步革新,注入强劲的动力。
大明帝国的肌理,正在这看似不起眼的工坊一角,发生着深刻而坚实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