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日的午后,蝉鸣阵阵。
朱雄英如常前往坤宁宫偏殿向母亲常氏请安。
刚步入殿门,便听到一阵温和的说笑声。只见母亲常氏正与一位身着诰命服色、气质温婉大方的妇人坐在窗边软榻上闲话家常,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和时令瓜果。
那妇人见朱雄英进来,连忙起身,脸上带着亲切却又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常氏笑着招手:“英儿来了,快见过你大舅母。”
朱雄英立刻反应过来,这位便是开国功臣、宋国公冯胜之女,自己那位勇武过人却性情莽撞的大舅常茂的正妻冯氏。他连忙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雄英给大舅母请安。”
冯氏侧身避过,连称不敢,又仔细端详着朱雄英,对常氏强笑道:“娘娘好福气,太孙殿下真是愈发挺拔英武了,瞧着就让人欢喜。” 言语间虽带着对自家亲戚的关爱,但眉宇间那缕愁绪却未能完全掩去。
朱雄英陪着说了会儿话,冯氏言语得体,先是关心朱雄英的学业起居,又说起些宫外趣闻,但话题渐渐转向其夫常茂。言语中透露出常茂虽承袭了开平王爵位,但在京中任职,因其性情耿直暴烈,不谙官场世故,近来又因言语冲撞了几位同僚,处境颇为尴尬。
「冯氏今日入宫,怕不只是闲话家常,多半是为大舅常茂的前程来寻母亲说项。唉,大舅勇则勇矣,却似未脱稚气,行事鲁莽,若非看在外公常遇春的赫赫战功和东宫的面子上,只怕早惹下大祸。历史上那桩……正是明年他随岳父冯胜北征时闯下的塌天大祸!」
想到此处,朱雄英心中警铃大作。历史上洪武二十年北征纳哈出,主帅正是这位大舅母的父亲冯胜,而常茂就在其麾下。正是在那场受降宴上,常茂一时鲁莽,竟砍伤了前来归降的纳哈出,引发骚乱,几乎坏了招抚大计。
事后,冯胜为求自保,或是出于公心,竟亲自上奏弹劾自己的女婿‘激变良善,不悛悖逆’……
皇爷爷震怒之下,顺势将常茂削爵流放至广西龙州,常茂此后便一蹶不振,死于流放地。开平王府一脉由此中落。
「必须想个法子,提前将大舅从明年那场是非中调开!绝不能让他再参与招抚纳哈出之役。可是,该用什么理由呢?」
一个念头闪过,他想到了另一位重量级人物——舅姥爷蓝玉。
「对了,还有舅姥爷蓝玉!自洪武十四年爷爷用‘金丝笼’之策将其荣养以来,已近五年。这位昔日的猛将,如今在凉国公的富贵牢笼里,不知是何光景?」
「原本历史上他是在洪武二十一年的捕鱼儿海之战立下不世之功,却因居功自傲、行为不检,被爷爷将‘梁国公’改成了‘凉国公’。我之前献上的‘荣养’之策,倒是阴差阳错让他提前得了这个封号,算是塞翁失马?」
「如今他被提前‘拔了牙’,虽失了兵权,但也避免了爷爷的过分猜忌……不知这五年‘沉淀’,可曾磨去些骄狂之气?若能将他用好,连同大舅,皆是东宫强有力的臂助。毕竟,血浓于水,他们终究是东宫最亲近的武将外戚。」
「时间紧迫,洪武二十年转眼即至。北征需要更犀利的火器!现在的火铳射速慢、精度差,雨天更难击发。或许……是时候把‘燧发枪’的构想提上日程了?还有能发射开花弹的大炮……这些都必须加快步伐!」
朱雄英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见冯氏言语中多有为难,便顺势开口道:“大舅母不必过于忧心。大舅性情刚直,乃是真性情,想必皇爷爷和父亲亦是知晓的。只是这京官规矩多,或许……换个环境,比如外放历练,或去军中实务部门,反而能更适合大舅发挥所长。”
冯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希冀,看向常氏。
常氏叹了口气,对朱雄英道:“英儿有所不知,你大舅那性子,在京中为娘尚能看顾一二,若放至外任或军前,恐更易生出事端。你父王也曾为此事烦心。”
朱雄英心中急转,立刻换了个思路,说道:“母亲所言极是。既然如此,何不让大舅做些他擅长且又能收敛心性的事?譬如,大舅勇武,于军械必有见解。如今朝廷正筹备格物院,其中便有军械科,专司火器、铠甲等研发改良。若能请大舅在此类实务上倾注心力,既发挥其长,又能使其沉心静气,岂不两全其美?再者,也可常向舅姥爷凉国公请教,凉国公久经战阵,于军械之道必有高见,都是自家人,也能帮着管束引导大舅。”
他刻意将常茂的前程与“格物院”、“军械研究”以及被荣养的蓝玉联系起来,旨在为其寻找一个相对安全又能发挥作用的定位,并远离即将到来的北征前线。
常氏听了,沉吟片刻,觉得儿子所言似乎有些道理。冯氏也觉此法或许可行,至少比现在僵持着强,连忙向常氏恳切陈情。
又闲话片刻,冯氏见目的初步达到,便起身告辞。
待冯氏离去后,朱雄英并未立刻离开。他沉吟片刻,对常氏说道:“母亲,方才儿臣所言,并非虚言。大舅之事,确需妥善安置。儿臣近日读兵书,深感实务重要。若能得大舅乃至舅姥爷凉国公这般沙场宿将指点一二,于儿臣见识军务必有裨益。不知可否由母亲安排,容儿臣日后方便时,向大舅和舅姥爷请教一番?”
常氏闻言,神色略显复杂。她深知自己这位舅舅蓝玉性情骄狂,如今虽被荣养近五年,但积习难改。而自己弟弟常茂又是个不省心的。但见儿子一脸诚恳,意在求学,且提及“格物院”、“军械”等正当事务。
常氏沉吟半晌后还是叮嘱道:“英儿,你既有心向学,探望长辈亦是孝道。只是你蓝玉舅姥爷处,需谨言慎行,多以请教兵事典故为名,莫要涉及朝政人事。你大舅那里,亦需多引导他务实些。”
朱雄英心中暗喜,这正是他想要的机会!他恭敬答道:“母亲教诲的是,儿臣谨记。儿臣只是想听听沙场故事,请教军械实务,绝不敢妄议朝政,亦会劝大舅安心任事。”
离开坤宁宫,朱雄英的脚步沉稳而迅疾。
盛夏午后的日光灼热刺目,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颀长而坚定的影子。他并未直接返回东宫,而是驻足廊下,目光如炬,先投向工部与宝源局、军器局所在的宫苑外侧——那里是大明火器制造的核心,无数无名匠人正依洪武定制,铸造着维系国本的铜铁火铳;旋即,他的视线又转向凉国公府与开平王府的大致方位。
「查阅宝源局、军器局的火器档案,摸清常茂、蓝玉近况……时间不多了。」
他心念电转。如今大明的火铳虽利,却仍显笨重,射速慢,精度差,雨天难击发。欲要扭转乾坤,仅凭现有制式远远不够。他需要的,是能令北元铁骑措手不及的跨越式利器——譬如结构更巧、击发更快的燧发机括,譬如威力倍增的开花弹。
而这些,离不开那些被历史尘埃淹没的格物之才。史册不曾留名的宝源局匠作大匠,或是对火药痴迷的道门方士,抑或是善于机巧的民间异人……他必须借助蒋瓛与锦衣卫之力,将这些散落明珠寻出,汇聚于即将成立的格物院军械科之下。
一条无形的线,已随着他的目光,悄然串联起武将府邸、轰鸣的官家工坊,与那些尚在迷雾中的能工巧匠。历史的齿轮,在他精准的拨动下,正发出微不可察却又坚定不移的偏转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