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将军府上下都笼罩在一片难以言喻的低气压中。
萧夫人将自己紧闭在房内,不见任何人,连贴身丫鬟送去的膳食都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
所有人都隐约感觉到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无人敢问,只能屏息凝神,等待着风暴的降临或是平息。
萧老夫人在寿安堂亦是坐立难安,悔恨与担忧交织,几乎一夜白头。
卫瑾陪在一旁,心中亦是七上八下,既担心外祖母的身体,更担心舅母的反应会彻底堵死表弟认亲的路。
直到第二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萧夫人的房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
她走了出来,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眠,且哭过许久。
但她的神情却不再是昨日的崩溃与冰冷,而是一种历经巨大痛苦挣扎后,近乎疲惫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
她没有犹豫,径直再次来到了寿安堂。
萧老夫人正由陶嬷嬷扶着,焦虑地望向门口,见到儿媳进来,她浑浊的眼中立刻涌上新的泪意,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萧夫人走到她面前,没有立刻坐下,而是静静地看了婆母片刻,那目光复杂,有痛,有怨,但更多的,是一种穿透迷雾后的了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像昨日那般冰冷刺骨,而是带着一种沉痛的平静:
“母亲,”她唤道,这个称呼让萧老夫人浑身一颤,“昨日……我想了很久,很多。”
她微微闭了闭眼,仿佛在回忆那些撕心裂肺的思绪:“其实……我本是不介意的。”
萧老夫人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萧夫人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苦涩与自嘲:“真的。您知道的,当年……在澜儿之后,我多年再无动静,看着您和绝哥虽然不说,但眼中的期盼,我心里……何尝不焦急?何尝不自责?
我甚至……我主动提过,要为绝哥纳妾,延续香火。我是真的……想过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那是作为一个妻子,曾经有过的、最深切的无助与牺牲:
“若是当年,您与我明说,为了萧家,需要一个人来生下孩子,我……我或许会难过,会心痛,但最终,我未必不能接受。因为我知道,那是为了绝哥,为了这个家。”
她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伤痛,直直地看向萧老夫人,语气也激动起来:
“可您不该瞒着我的!整整十八年!您让我活在一个精心编织的假象里,让我以为我与绝哥之间,是这世间最纯粹、最毫无保留的感情!
您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我介意的,不是那个孩子存在的事实,我介意的是您的隐瞒!是这十八年的欺骗!是您……亲手打碎了我所坚信的一切!”
这番话,如同控诉,又如同泣血的倾诉,将萧夫人内心最深的伤疤彻底揭开。
萧老夫人听着,泪水再次奔涌而出,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抓住儿媳,声音破碎不堪:
“好孩子……我知道……我都知道……是娘错了……是娘鬼迷心窍,是娘对不起你……我不该瞒着你……我不该啊……”
看着婆母如此悲痛悔恨的模样,萧夫人积蓄了一天的怨怼与冰冷,仿佛也在这一刻被这滚烫的泪水融化了些许。
她终究是心软了。
她缓缓走上前,没有避开婆母伸出的手,反而伸手扶住了老人颤抖的肩膀。
两个女人,一个饱受欺骗之痛,一个承受悔恨之苦,在这一刻,终于抛开了身份的隔阂,如同世间最普通的婆媳,相拥在一起,失声痛哭。
这一次的哭泣,不再是单方面的忏悔与控诉,而是带着释然、谅解与共同面对未来的决心的泪水。
哭了许久,两人才渐渐平静下来。萧夫人用帕子仔细替婆母擦去眼泪,自己的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温和,虽然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伤痕,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坚定。
“母亲,”她轻声开口,语气已然不同,“那个孩子……,受苦了,他是绝哥的血脉,是萧家的子孙,理应认祖归宗。”
萧老夫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连连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
“但是,”萧夫人话锋一转,神色郑重,“认回孩子,是大事。绝哥是孩子的父亲,他有权知道真相,也有责任参与其中。
我不能,您也不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替他认回一个儿子。这对绝哥,不公平。”
她看着婆母的眼睛,坚持道:“必须让绝哥回来。让他知道这一切,让他亲眼见见那个孩子,由他,亲自将我们的儿子……迎回家门。”
萧老夫人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好!好!你说得对!是该让绝儿知道!是该让他回来!我这就给他写信,说明原委,让他即刻回京!”
此事既定,萧夫人思绪流转,又想到了更深的一层。她沉吟道:
“母亲,绝哥镇守北疆,责任重大,无诏不得擅离。若要他回京,需得有个由头,而且……最好是能尽快。”
她的目光投向皇宫方向:“或许……可以让澜儿帮帮忙。”
萧澜,他们的女儿,如今的澜贵妃,在宫中颇得圣心。
由她出面,在陛下跟前稍稍提及家中寻回失散多年血脉的天大喜事,恳请陛下恩准父亲回京相见,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陛下多半会成全这份人情。
这比通过兵部正常请奏要快得多,也更稳妥。
萧老夫人眼中一亮,立刻明白了儿媳的打算:
“好!我让陶嬷嬷立刻往宫里递信,求见澜贵妃!将此事告知于她,让她见机行事!”
于是,一封加急军报,带着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即将飞向北疆;另一道请求觐见的牌子,则递向了森严的宫廷。
然而,三日期限,并不会因任何人的缺席而放缓脚步。它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终要落下。
最后一日的傍晚,卫瑾再一次踏入了林家小院。
林清晏和云疏正在院中,一个练剑,一个观看,暮色将他们的身影勾勒得格外安宁,仿佛外界的风雨都与这方小院无关。
见到卫瑾,云疏停下动作,与林清晏一同看向他。
卫瑾张了张嘴,看着云疏那双清澈却已然知晓部分真相的眼睛,知道再也无法隐瞒。
他深吸一口气,示意三人进屋。
关上门,隔绝了暮色,也隔绝了最后一丝侥幸。
在压抑的寂静中,卫瑾将那段被尘封了十八年、充满了算计、无奈与悲凉的往事,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从萧老夫人因香火执念,在践行宴上对浑然不觉的萧绝下药,到安排婉娘,再到婉娘怀孕后被送入别院“休养”,直至萧臻(云疏)出生当夜,老夫人那句冷酷的“去母留子”,以及婉娘是如何拼死带着尚在襁褓中的他,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逃离别院,从此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听者的神经。
卫瑾说完,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内疚地、几乎是屏息地看着云疏,生怕从那双总是沉静如夜的眸子里,看到滔天的恨意与痛苦。
那毕竟是他的外祖母,一手造成了云疏母子悲剧的源头。
云疏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剧烈的表情变化,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袍,指节微微泛白。
他垂着眼睫,长长的阴影覆盖下来,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绪。
过了许久,久到烛火都噼啪跳动了一下,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一脸紧张的卫瑾,语气理智得近乎淡漠:
“说实话,”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按照常理,我应该恨的。”
卫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云疏却继续道,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毕竟,她……间接害死了我的生母,让我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流落街头,吃了很多苦。”
他顿了顿,像是在仔细分辨自己内心真实的感觉,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可是,我确实……恨不起来。”
他看着卫瑾,眼神干净而坦率:“因为‘母亲’这个词,还有那位叫婉娘的女子,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我不认识她,不记得她,甚至想象不出她的模样。整件事情,听在我耳中,就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很远的故事。
除了……让我觉得有些……命运弄人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这番话,没有怨恨,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历经苦难后、对血缘亲情的疏离与麻木。
这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反而让卫瑾感到一阵莫名的心酸。
云疏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身旁一直紧握着他手的林清晏身上,那平静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真实的、微弱的暖意,声音也轻柔了些许:
“如果说,这整件事里,唯一让我觉得……值得庆幸的是……”
他望着林清晏,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因此,遇到了公子。”
所以,过去的恩怨纠葛,生母的悲剧,制造悲剧的源头……这些沉重的东西,都无法在他心中激起恨意的涟漪。
他的情感,他的世界,早已被眼前这个人填满,再容不下其他。
恨,需要力气,而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爱和守护了。
卫瑾看着云疏,又看看紧握着云疏手的林清晏,心中百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既为云疏的“不恨”而松了口气,又为他这份因极度缺失而导致的淡漠感到心疼。
气氛稍缓,但卫瑾立刻又想起了迫在眉睫的危机,他看向林清晏,眉头紧锁:
“那……林兄,明天……明天你打算怎么办?三日之期已到,陛下定然等着你的答复。舅母那边至今没有表态,认亲之事恐怕来不及了……”
林清晏抬手,打断了卫瑾的话。他的神色依旧平静,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清浅的、安抚般的笑意。
他握着云疏的手紧了紧,目光扫过担忧的卫瑾和身旁依赖着他的云疏,语气沉稳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
“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是如同古井般的深邃与平静:
“明日之事,明日再说。我林清晏行事,但求——问心无愧。”
短短四字,“问心无愧”,重若千钧。这既是他对爱情的坚守,也是他为人处世的原则。
无论明日面对的是皇帝的雷霆之怒,还是其他未知的艰难,他已然做好了准备,只为守住本心,守住身旁之人。
暮色彻底笼罩了小院,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三人各异却同样坚定的面容。
明日,注定将是决定许多人命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