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内,苏婉如见云疏神色比来时舒缓许多,心中稍安,准备打道回府。
三人沿着青石板路,缓步向寺门走去。
恰在此时,卫瑾搀扶着萧老夫人,也刚踏入寺门不久,正沿着放生池畔的甬道缓缓而行。
卫瑾心思灵透,眼观六路,一眼便瞧见了正从另一条小径转出来的林夫人一行。
“外祖母,您看,真巧,那不是林世叔的夫人吗?”
卫瑾脸上立刻扬起热情的笑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双方都听见,他扶着萧老夫人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苏婉如她们的方向。
苏婉如闻声望去,见到卫瑾和他身旁那位气度雍容、白发如银的老夫人,微微一怔,随即露出得体而温和的笑容,上前几步,敛衽行礼:“卫公子。”
目光转向萧老夫人,虽不知其具体身份,但观其气度以及与卫瑾的亲昵姿态,心知定是靖安侯府或与之相关的长辈,便也恭敬地行了一礼,“老夫人安好。”
萧老夫人面容慈和,微微颔首,目光温和地落在苏婉如身上:“夫人不必多礼。”
她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却清晰有力。
卫瑾连忙笑着介绍:“外祖母,这位便是今科解元林清晏林兄的母亲,林夫人。林夫人,这位是我外祖母,镇北将军府的老夫人。”
他刻意点明了“镇北将军府”,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苏婉如身后的云疏,然而云疏并未有什么反应。
苏婉如心中微凛,镇北将军府!那可是大盛朝真正的顶级勋贵,军功赫赫的将门!
她态度愈发恭敬:“原来是萧老夫人,晚辈失敬了。”
“林夫人客气了。” 萧老夫人笑容和蔼,目光顺势扫过苏婉如身后的映雪,最后,落在了稍后半步、垂首侍立的云疏身上。
起初,她的目光只是寻常掠过,带着长辈看待小辈的温和。
然而,当她的视线触及云疏低垂的侧脸轮廓,尤其是那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带着几分倔强意味的唇线时,她的眼神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就在这时,许是感受到注视,云疏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的刹那——
萧老夫人只觉得呼吸猛地一窒,捻着佛珠的手指骤然收紧,那光滑的檀木珠子被她捏得几乎要嵌入掌心!
像!太像了!
眼前这少年,那眉眼,那眉骨间凌厉的线条,尤其是那双眼睛!
虽然此刻因恭敬而微微垂敛,但抬眸时,那清澈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与沉静,几乎与她记忆中年轻时的儿子萧绝,一模一样!
甚至连那站姿,那肩背挺直、如同青松傲雪般的身形气度,都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岁月如同潮水般在她脑海中翻涌。
她想起了儿子十六七岁时,也是这般模样,沉默寡言,却骨子里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和勃勃英气。
眼前这少年,除了衣着朴素、面容因年少而略显青涩之外,那神韵,那骨相,活脱脱就是她儿子年轻时的翻版!
卫瑾一直密切注意着外祖母的神情,他清晰地捕捉到了老人那一瞬间的失态,虽然她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但那骤然收缩的瞳孔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却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心中狂跳,几乎要按捺不住那份“果然如此”的激动。
苏婉如也察觉到了萧老夫人目光在云疏身上停留得似乎过久了些,心中有些诧异,但并未多想,只以为是长辈见到出色晚辈的正常打量,便温声对云疏道:
“阿疏,还不见过萧老夫人。”
云疏闻言,立刻上前一步,对着萧老夫人躬身行礼,声音清朗而恭谨:
“小子云疏,见过萧老夫人。”
他行礼的姿态干净利落,不卑不亢。
这一声,将萧老夫人从巨大的震惊与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努力维持着平和的笑容,目光却依旧无法从云疏身上移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好孩子......快起来。”
她甚至下意识地微微抬了抬手,做了一个虚扶的动作。
“谢老夫人。” 云疏直起身,依旧垂着眼,姿态恭敬。
他并未察觉到眼前这位尊贵的老夫人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地动山摇。
萧老夫人看着他低眉顺目的样子,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激动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顺着方才的话头,如同寻常长辈关心小辈般问道:
“你叫云疏?多大了?是跟着林夫人一起来上香?”
云疏依言回答:“回老夫人,小子今年十七。是随夫人来为我家公子春闱祈福。”
“十七......好,好年纪。” 萧老夫人喃喃道,眼神有些恍惚。
绝儿当年离家从军,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细细描摹着云疏的眉眼,越看,心中那份确定感就越强。
卫瑾见时机差不多,怕外祖母情绪过于外露引起怀疑,便笑着插话道:
“外祖母,林夫人他们想必还要回去准备,咱们也别耽搁太久,先去正殿上香吧?”
萧老夫人这才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
她深深看了云疏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对苏婉如温和道:
“林夫人既有事,老身便不多打扰了。今日偶遇,也是有缘。”
苏婉如忙道:“老夫人言重了。能遇见老夫人,是晚辈的福气。”
她又客气了几句,便带着云疏和映雪告辞离去。
直到林夫人一行的身影消失在寺门方向,萧老夫人的目光还久久没有收回。
她站在原地,手中的佛珠无意识地捻动着,胸口起伏不定。
“外祖母,您怎么了?可是累了?” 卫瑾故作关切地问道,心中却已有了八九分的把握。
萧老夫人缓缓转过头,看向卫瑾,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激动,有疑惑,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与......希望?
“瑾儿......”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方才那孩子......他......他......”
她“他”了半天,却不知该如何问起。
卫瑾反手握住外祖母冰凉颤抖的手,低声道:“外祖母,您也觉得......云疏弟弟,很像舅舅年轻的时候,对吗?”
萧老夫人浑身一震,猛地看向卫瑾,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这么觉得!连瑾儿都看出来了!
护国寺的钟声余韵袅袅,放生池畔的微风拂过萧老夫人银白的发丝,却吹不散她心头那翻江倒海般的巨浪。
她紧紧握着外孙卫瑾的手,那力道透露出她内心极不平静。
方才那名叫云疏的少年,那与儿子萧绝年轻时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气质,以及卫瑾今日异常“巧合”地邀她来此,又“恰好”与林夫人一行相遇......
种种迹象串联起来,一个清晰的答案浮现在她心中。
她缓缓转过头,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深深看了卫瑾一眼,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慈祥,更带着一种了然、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触及往事的复杂情绪。
她没有立刻质问,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激动,只是将那翻腾的心绪强行压下,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她轻轻拍了拍卫瑾的手背,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温和,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看破不说破的意味:
“瑾儿,走吧,先去正殿给佛祖上香,为你舅舅祈福。莫要误了正事。”
卫瑾心中微微一凛,外祖母这般反应,显然已经猜到了他的安排。
他不敢多言,只是更加小心地搀扶着老人,恭敬应道:“是,外祖母。”
祖孙二人来到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萧老夫人接过僧人递来的香,在佛前郑重跪下,闭目默祷。
这一次,她的祈愿除了为远在北疆的儿子祈求平安,心中更是不由自主地萦绕起那个叫云疏的少年的身影。
若他真是......那便是佛祖庇佑,萧家血脉未绝!
她虔诚叩拜,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对未知真相的渴望,也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惶恐。
上完香,捐了厚重的香油钱,萧老夫人并未像往常一样在寺中多做停留,欣赏景致或与高僧谈论佛法。
她转身对卫瑾道:“瑾儿,回去吧。今日......陪外祖母好好说说话。”
卫瑾听到外祖母那句“回去陪我说说话”,心中先是微微一凛,随即又是一松。
凛的是,外祖母果然敏锐,已然察觉此次护国寺之行并非单纯的巧合;松的是,外祖母没有当场发作或深究,而是选择了回家再谈,这说明她心中同样震动极大,且......或许与他有着相似的猜测与期待。
“是,外祖母。”卫瑾恭顺应下,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换上了更为沉稳的神情。
他小心地搀扶着老人,能清晰地感受到外祖母搭在他臂弯的手,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