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中安顿下来的第二日,林清晏的首要之事便是去礼部指定的衙门办理秋闱报名事宜。
晨起,云疏照例为他备好温水青盐,取出那身半新的月白色儒衫。
这衣裳虽不及昔日林家鼎盛时的衣料华贵,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帖得一丝褶皱也无,穿在林清晏身上,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气质清雅,如修竹临风。
“我随公子同去。”云疏整理着林清晏的衣襟,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持。
京城龙蛇混杂,他绝不放心让林清晏独自前往任何官署之地。
林清晏知他心意,微笑着点头:“好。”
报名之处设在礼部下属的一处清吏司衙门外,早已排起了不短的队伍。
各地赶来的学子们,有的意气风发,高谈阔论;有的面色紧张,默默背诵经义;也有的眼神闪烁,打量着潜在的对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竞争压力。
林清晏与云疏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们安静地排在队尾,一个神色平和,一个面容冷峻,与周遭的喧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然而,当轮到他时,尽管他力求低调,但流程所需,他那份由县学出具的、连续三年头名的优异评核文书,还是引起了现场官吏的注意。
“哦?免院试直接参加秋闱的?”小吏抬了抬眼皮,打量了一眼眼前这位身着素色长衫、气质清雅的年轻人,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重视。
这类学子,往往都是地方上真正的翘楚,是秋闱中不可小觑的角色。
周围几个同样在排队或等待的学子也投来了探究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或许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京城之地,最不缺的就是才子与关系,但真才实学与过硬的资历,依旧是硬通货。
经办小吏核对后,再次确认身份时,不由得多看了林清晏两眼,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可是那清远县的林清晏?县学连三年案首?”
这一声,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附近几个竖着耳朵的学子听得清清楚楚。
“连三年案首?”有人低呼。
“清远县虽是小县,能连夺三年案首,倒也难得……”
“看来此番又多一劲敌……”
探究的、审视的、带着几分估量的目光,瞬间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落在林清晏身上。
能免去院试直接参加秋闱者,无一不是一府一县之翘楚,在这群骄傲的学子中,自然格外引人注目。
林清晏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并不喜这等瞩目。
面对小吏的询问和周围的目光,他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正是在下。”
他迅速办完剩余手续,领取了考引,对那还想搭话的小吏和周围投来的视线恍若未觉,只朝云疏递去一个眼神,便转身离开了报名点,步伐从容,没有丝毫停留或与人结交的意图。
云疏紧随其后,如同最警觉的护卫,用身体不着痕迹地隔开了几个想凑上前攀谈的学子,冰冷的眼神扫过,那几人便讪讪地止住了脚步。
直到走出那条街,将身后的嘈杂与探究彻底抛开,林清晏才放缓了脚步,轻轻舒了口气。
“不喜欢?”云疏在他身侧低声问。他能感受到林清晏那一瞬间的抗拒。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林清晏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熙攘的街市。
“秋闱在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他侧过头,对云疏露出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意,“有阿疏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便都打扰不到我。”
他语气中的信赖和亲昵,让云疏心头一暖,方才因那些打量目光而升起的冷意也消散了几分。
“既已办完正事,时辰尚早,我们去市集逛逛如何?”林清晏提议道,“添置些日常用物,也熟悉熟悉这京城风貌。”
云疏自然无有不从。
京城的市集,远非南方小城可比。街道宽阔,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叫卖声、吆喝声、车马声不绝于耳。
货品更是琳琅满目,从时新绸缎、古董玩器到海外奇珍、各地吃食,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
两人并肩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
林清晏兴致颇高,不时驻足看看摊贩上的笔墨纸砚,或是打量一下街边的建筑风情。
云疏则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目光敏锐地扫视着周围,一手虚扶在林清晏身侧,为他隔开拥挤的人潮。
行至一个售卖各式杂货的摊位前,林清晏的目光被一排放置整齐的发带吸引。
那些发带材质各异,有绸缎的,有棉布的,颜色花纹也繁多。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鲜艳繁复的,最终停留在一根素青色的棉质发带上。
颜色沉静,只在末端用同色丝线绣着几片简约的竹叶纹样,雅致而不张扬。
他拿起那根发带,指尖摩挲着细密的针脚,转头看向云疏。
云疏为了方便行动,墨发一向只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深色布条高高束起,利落是利落,却总显得过于简朴,甚至带着几分江湖气息。
“阿疏,过来。”林清晏柔声唤他。
云疏不明所以,依言走近。
林清晏抬手,轻轻解开了他束发的旧布条。如墨的青丝瞬间披散下来,拂过云疏线条硬朗的下颌,让他冷峻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公子?”云疏有些错愕,下意识地想抬手,却被林清晏用眼神制止。
“别动。”林清晏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
他站在云疏面前,仔细地、温柔地用手梳理着他有些蓬松的长发,动作生疏却极其认真。
他的指尖偶尔划过云疏的头皮和脖颈,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痒意。
云疏僵直着身体,感受着林清晏近在咫尺的呼吸,和他为自己束发时专注的神情。
周围喧嚣的人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他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公子轻柔的动作带来的悉索声。
脸颊不受控制地慢慢染上红晕,连耳尖都透出绯色。
林清晏仿照记忆中云疏平日束发的样子,将长发拢起,然后用那根素青色的发带仔细缠绕、束紧,最后打了一个利落的结。
他端详了一下,满意地笑了笑:“很好。”
他付了钱,拉着还有些没回过神的云疏离开摊位,走到一个卖铜镜的小摊前,将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举到云疏面前。
“看看,喜欢吗?”
云疏望向镜中。
镜中的少年,眉眼依旧锋利,但那素青的发带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份过于外露的锋芒,更衬得他面容俊朗,添了几分书卷气的清雅。
发带上那几片竹叶,仿佛也带上了林清晏身上的气息。
“……喜欢。”云疏的声音有些低哑,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
这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却是公子亲自为他挑选,亲手为他束上的。其意义,远胜任何珍宝。
林清晏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和眼底难以掩饰的欢喜,心情愈发愉悦。他喜欢看云疏因他而流露出这种带着点无措的、柔软的神情。
两人继续逛着,采购了些米粮和时鲜蔬菜。
在经过一家门面不大、却香气四溢的点心铺子时,林清晏的目光在那招牌上标注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上停留了一瞬,并未说什么,便继续向前走去。
云疏却将他的这一瞥看在了眼里。他记得清楚,以前在林家时,夫人偶尔会命厨房做这道点心,公子虽从不贪嘴,但每次都会多用一两块。那是他少数明确表示过喜爱的味道。
趁林清晏在另一个书摊前翻阅书籍时,云疏不动声色地折返回那家点心铺,很快便提着一个油纸包走了回来,神色如常地将其放入采购的竹篮里,用其他物品稍稍遮盖。
林清晏放下书,见他回来,也未曾多问。
回到他们租住的小院,已是午后。阳光正好,将小院照得暖融融的。
云疏将采购的物品归置妥当,便开始准备午饭。
林清晏则拿了本书,坐在院中槐树下的石凳上翻阅,偶尔抬头,看着云疏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只觉得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饭菜上桌,虽简单,却荤素得宜,香气扑鼻。
吃完饭后,云疏收拾了碗筷,又从厨房里端出那个油纸包,默默放到林清晏面前的石桌上。
林清晏疑惑地打开,映入眼帘的正是那还带着微温的、色泽金黄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熟悉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愕然抬头,看向云疏。
云疏避开他的视线,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路过,顺手买的。”
林清晏的心,却像是被这糕点的香甜气息彻底包裹了。
他没想到自己只是多看了一眼,云疏便记在了心里。
这种被人在意着每一个细微喜好的感觉,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令人心动。
他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软糯香甜,栗香与桂香交融,正是记忆中的味道,甚至……更甜了几分。
“很甜。”他望着云疏,眼中笑意盈盈,意有所指。
云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转身想去倒茶,手腕却被林清晏轻轻拉住。
“阿疏,”林清晏将他拉回身边,让他也在石凳上坐下,将手中的糕点递到他唇边,“你也尝尝。”
云疏看着递到嘴边的糕点,又看看林清晏温柔含笑的眸子,迟疑了一下,就着他的手,低头小小地咬了一口。
甜腻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一直甜到了心底。
“嗯,甜。”他低声应和,耳根又悄悄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