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车夫的身影最终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与蜿蜒的山路尽头,那压抑的哭声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天地间,只剩下风雨声,和这被遗弃在官道的五人。
林文正望着老仆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滑落,与那未尽的叹息混在一起。
苏婉如倚在车门边,用帕子死死捂住嘴,肩膀微微颤抖。
林清晏怔怔地看着父母,又看向那辆如今只能靠他们自己驱使的简陋马车,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的恐慌感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云疏,默默走到了马车旁。
他伸出手,仔细地检查着缰绳和马匹的状况,又绕到车后,将松动的行李重新绑紧。
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在做着世界上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后他利落地挽起缰绳,检查了一下马匹和车辕,然后转向林文正和苏婉如,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老爷,夫人,我来驾车。”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早已准备好接过这份职责。
没有慷慨陈词,没有表露忠心,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填补了队伍中最实际的空缺。
苏婉如看着云疏,又看了看紧紧跟在自己身边、眼神惶恐却坚定的映雪,一股强烈的酸楚与暖意交织着涌上心头。
在这前途未卜的时刻,还有这两个孩子,义无反顾地留在他们身边。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扫过映雪和云疏,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却无比清晰、无比郑重地说道:
“映雪,云疏……苦了你们了。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荣辱与共,生死相依。”
“一家人”三个字,她说得格外重。这不再是主仆之间的恩义,而是在绝境中,彼此唯一能够抓住的、带着体温的纽带。
映雪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她用力点头,哽咽道:“夫人,奴婢……我永远跟着您!”
云疏没有抬头,握着缰绳的手却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他微微颔首,低低地应了一声:
“是,夫人。”
这句“是”,不再是以往那种属下对上级的遵从,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对“家人”身份的确认与承诺。
林清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百感交集。
他看着云疏熟练地操控着马车转向南方,那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在空旷的官道上,仿佛成了支撑他们继续前行的桅杆。
马车调整了方向,一路向南。驾车的人,换成了沉默而可靠的少年云疏。
林清晏不再坐在车内,而是选择与云疏并排坐在车辕上。
起初,云疏身体有些僵硬,目不斜视,仿佛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驾驭马匹和观察路况上。
“累吗?”林清晏看着他被风吹乱的额发,轻声问。
云疏摇了摇头,依旧看着前方。
林清晏沉默片刻,从随身的水囊里倒了些水,递到他嘴边:“喝口水。”
云疏愣了一下,似乎想拒绝,但看着林清晏坚持的眼神,还是微微侧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清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着一丝公子指尖残留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前面好像有个岔路,看看地图。”林清晏展开一张简陋的舆图,凑近云疏,两人头几乎靠在一起,研究着接下来的方向。
云疏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很快被路线问题吸引,指着图上一条标记不甚清晰的小路:“走这边,虽然绕些,但据说能避开一段不太好走的官道。”
“好,听你的。”林清晏毫不犹豫。
这种信任让云疏心头微动。
他悄悄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公子侧脸,那上面没有了往日的疏离或别扭,只有全然的信赖和一种共同面对困境的坚定。
他心底那点因梦境和身份差距而生出的慌乱与自我厌弃,在这务实而紧密的协作中,似乎被悄然抚平了一些。
然而,现在不是纠结那些虚无缥缈情绪的时候,活下去,护着公子和一家人活下去,才是唯一要紧的事。
越往南行,地势渐渐起伏,官道也变得愈发崎岖不平。
林文正与苏婉如商议,当务之急是寻一个远离清远县是非、民风相对淳朴、且生活花费低廉的偏远小镇,先租赁一处房屋安顿下来,再图后计。
越往南行,地势渐渐起伏,官道也变得愈发崎岖。周围的景致从开阔的平原变成了连绵的丘陵,人烟渐稀。
他们不再盲目赶路,而是按照林文正和苏婉如的商议,目标明确地寻找那些相对偏远、生活成本较低的小镇。
林家虽遭大难,苏婉如持家有道,到底还是悄悄攒下了一些体己,并非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是需要精打细算。
沿途打探,他们专挑那些看起来规模不大、位置偏僻的小镇询问。
遇到看起来面善的当地人,林清晏便会下车,彬彬有礼地打听附近可有房屋租赁,言辞间只道是家中遭了变故,南下投亲不遇,欲寻一落脚处度日。
他不再提父亲的官职,也不再提林家的姓氏,那份属于读书人的温文气度却依旧存在,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沉郁与警惕。
云疏则始终守在马车旁,或者在不远处静静观察。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靠近的陌生人,评估着每一个可能落脚小镇的环境与安全。
他话极少,但偶尔林清晏与当地人交谈陷入僵局或对方意图不明时,他会不着痕迹地靠近半步,那沉默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无形的威慑与支撑。
映雪则努力承担起照顾老爷夫人的责任,在每一次短暂的休息时,她会立刻拿出水囊和干粮,细心伺候。
然而,寻一个合适的安身之所并非易事。
有些小镇排外,不愿接纳来历不明的外乡人;有些地方索要的租金过高;有些则环境过于嘈杂混乱。
这一日,他们来到了一个名为“石堰镇”的地方。
此镇依山傍水,规模不大,街道由青石板铺就,显得有些古旧,但还算干净。
镇上的居民看起来多是朴实的农户和手艺人,目光中好奇多于审视。
林清晏照例下车打听,云疏将马车停在镇口一棵大槐树下,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四周。
一位在街边售卖竹编的老丈听闻他们要租房,打量了他们几眼,指了指镇子西头:
“西边巷子尽头,好像有处小院空着,原是镇上一位老秀才住的,前些年人走了,屋子就空了下来。你们可以去问问巷口的陈婆子,她是那屋主的远亲,帮忙看管的。”
循着指引,他们找到了那条名为“青竹巷”的僻静小巷。巷子深处,果然有一处带着低矮围墙的小院。
院门虚掩,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里面是三间略显陈旧的瓦房,虽然久未人居,有些荒草,但屋舍结构看起来还算完整。
映雪上前敲响了巷口陈婆子的门。
陈婆子是个头发花白、眼神却清亮的老妇人,听闻来意,又看了看林文正一行人虽风尘仆仆却气度不凡,不像是歹人,便取了钥匙带他们去看房。
小院确实简陋,土坯围墙,三间正房带着一间小小的灶披间,院子角落有口井,院后还有一小片可以耕种的土地。
家徒四壁,但屋顶墙壁还算完好,打扫干净,勉强可住。
屋内家具简单,积了些灰尘,但胜在屋顶完好,墙壁坚实,窗户也未有破损。院中有一口小井,井水清冽。
云疏则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尤其查看了屋顶、墙角和那口井的状况。
“这屋子有些年头了,但遮风挡雨没问题。”陈婆子说道,“老秀才在世时是个清静人,这地方也僻静。租金嘛……每月五百文,你们看如何?”
五百文,对于如今的林家而言,是一笔需要精打细算的支出,但尚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林文正与苏婉如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这虽然简陋却足以安身的小院,心中都有了决断。
“多谢陈婆婆,这院子,我们租下了。”苏婉如上前,取出银钱,付了三个月的租金。
拿到钥匙的那一刻,五人心中都微微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他们总算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落脚点。
站在略显荒芜的小院里,苏婉如环顾四周,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先指向坐北朝南、相对最完整宽敞的正房:“老爷与我住这间,也便于待客。” 这话说得平静,却带着稳住这个家的决心。
目光转向东厢,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晏儿,你住东间,光线好些,也安静,莫要荒废了学业。”
最后,她对映雪和云疏道:“映雪,你住西间,离灶房近,日后辛苦些。云疏就与晏儿……”
“夫人,”云疏立刻开口,打断了苏婉如的话,声音平静无波,“我住灶披间即可,或是在堂屋打个地铺,夜里也好有个照应。”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丝毫商量或请求的意味,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