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报此子是林清晏的随从,身手不凡,且与林家关系匪浅,或许……是个可以撬动的缺口?
“堂下那少年,报上名来!”钦差明知故问,声音带着威压。
云疏依礼上前跪下,声音平静无波:“小人云疏,乃林公子随从。”
钦差话锋一转,突然将矛头指向了他和林清晏:
“据查,犯官林文正之子林清晏,身边常伴一身份不明之少年,名为云疏。此子来历成谜,身手狠辣,与犯官过从甚密,是否参与不法,亦未可知!林清晏,云疏,你二人作何解释?!”
一直沉默的云疏,在听到自己名字被点出的瞬间,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但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沉静。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堂上官员审视的视线。
“回大人,”林清晏率先开口,声音清越沉稳,“云疏乃是学生于五年前所救之乞儿,彼时他年仅十岁,奄奄一息于街头。
学生怜其孤苦,征得父母同意后,将其带回府中,给予温饱,并请师傅教其武艺,只为强身健体,明理守义,绝无蓄养私兵、参与不法之意。此事县中多有街坊可见证,大人明察秋毫,一问便知!”
轮到云疏时,他再次叩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然:
“小人云疏,确为公子所救。若非公子与林家,小人早已冻毙街头,尸骨无存。林家于小人有活命之恩,再造之德。
小人在林家五年,只知读书习武,恪守本分,护卫公子周全,从未见过老爷与公子行任何不法之事。
大人若不信,可详查林家历年账目出入,可询问街坊四邻风评,林家上下,可有任何欺压乡里、贪赃枉法之行?”
他的话语简洁有力,逻辑清晰,既坦然承认了自己的出身,又巧妙地将问题的焦点引回了对林家本身清白的核查上,姿态不卑不亢。
那主事官员见身份问题难以做文章,转而厉声喝道:
“云疏!本官问你,你平日跟随林清晏,可曾见过林文正与不明身份之人往来?可曾见过林家收取不明财物?据实禀来,若有半句虚言,大刑伺候!”
威胁之意,扑面而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跪在堂下的清瘦少年身上。林清晏心中一紧,担忧地看向云疏。
然而,云疏却缓缓再次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惧色,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笃定。他目光清澈地迎上钦差审视的视线,声音清晰地响起,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回大人,小人在林府五年,所见老爷交往者,无非是同僚、学子、乡绅,皆为知根知底、品行端正之士。
老爷常于书房教导公子与小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清廉乃立身之本’。
林家上下,衣食住行皆由朝廷俸禄与家中田产所出,账目清晰,从未见收取任何不明财物,亦无任何奢华逾矩之处。”
他顿了顿,仿佛在仔细回忆,语气更加肯定:
“至于老爷处理公务,常在书房秉烛达旦,所议所决,皆是民生疾苦、县政要务,小人虽在门外伺候,亦常闻老爷为民请命、殚精竭虑之忧。
大人所说的‘不明身份之人’、‘不明财物’,小人从未见过,亦从未听闻!此言若有半字虚假,甘受任何刑罚!”
他的回答条理分明,有理有据,直接将钦差的诱导式提问顶了回去,更以自身为赌注,彰显了绝对的信心。
钦差眯起眼睛,心中恼怒,这少年竟如此难缠。他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攻击:
“哦?是吗?那本官怎么听说,你曾数次与人争斗,下手狠辣,莫非也是林文正纵容所致?还是说,你本就是桀骜不驯之徒,所言根本不足为信?”
这话极其刁钻,试图将云疏描绘成性格暴戾、不可信任之人。
云疏眼神微冷,却并未慌乱,他再次叩首,声音依旧平稳如初:
“大人明鉴。小人确实曾与人动手,但事出有因,皆有见证。
一次在书肆,乃因赵县尉公子赵蟠无故挑衅,欲对公子不利,小人护主心切,方才出手制止,此事当时在场诸位学子皆可作证,小人亦是点到即止,未伤其性命。
另一次在巷中,乃是富商之子王绍元雇用地痞意图殴打公子,小人被迫自卫,亦未伤人性命,只将其驱离。
授业韩师傅常教导,习武重在‘止戈’与‘护己护人’,小人时刻谨记,不敢或忘。大人若认为小人护卫公子有错,小人甘愿领罪,但此与老爷清廉与否,绝无干系!”
他将两次冲突的缘由、性质、结果说得清清楚楚,并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了“护卫”与“自卫”的本分,同时点出自己受的是正统武德教育,直接将“桀骜不驯”的指控化解于无形。
言语间,既维护了林家,也保全了自己,更隐隐点出了背后指使之人的不堪。
堂下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赵蟠、王绍元的纨绔行径,不少百姓早有耳闻。
钦差被他这番不软不硬、有理有据的顶撞噎得脸色铁青。
他发现这个看似卑微的少年,心智之成熟、言辞之犀利,远超他的预料。
强压的怒火终于有些抑制不住,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巧舌如簧!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老实招供了!来人……”
“大人!”一直密切关注的林清晏猛地开口,他上前一步,与云疏并排跪下,朗声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
“云疏所言,句句属实,天地可鉴!父亲为官清正,日月可昭!若大人因无法证实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便要刑讯逼供一个忠心护主、句句在理的少年,岂非让天下忠义之士寒心?
让这公堂之上的‘明镜高悬’沦为笑谈?!学生恳请大人,明察秋毫,勿信谗言,勿纵枉法!”
他年纪虽轻,但此刻昂首而言,目光如炬,自有一股浩然正气喷薄而出,竟让那准备上前的衙役一时被其气势所慑,顿在原地。
而此刻,公堂之外,闻讯赶来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
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曾受过林文正的恩惠,或是亲眼见过他清廉为民的作风。
听到堂上林文正的有力辩驳,听到那些漏洞百出的指控,听到林家公子和那个小护卫不卑不亢、掷地有声的应答,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起初是零星的议论,渐渐汇聚成清晰的声浪。
“林县令是青天大老爷!他怎么会贪污?”
“去年瘟疫,是林大人冒着风险开仓施药,救了我全家!”
“那云疏小子我知道,从不欺负人,还帮过街口的李婆子搬东西!”
“这分明是有人陷害忠良!”
“对!陷害忠良!林青天冤枉!”
不知是谁带头高喊了一声:“林青天冤枉!”
顿时,群情激奋,“林青天冤枉!”的呼喊声如同山呼海啸,一浪高过一浪,强烈地冲击着公堂的肃静,也冲击着钦差的权威。
堂上的钦差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反了!反了!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衙役,将喧哗者驱散!”
衙役们慌忙上前弹压,但民怨如同沸腾的岩浆,难以遏制。无数百姓跪倒在地,高声喊冤,声震屋瓦。
眼看场面即将失控,钦差知道,今日这堂审是进行不下去了。
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强忍着滔天怒火,猛地一挥袖袍:
“休得喧哗!此案案情复杂,证据尚有疑点,待本官核查清楚后,再行审理!退堂!”
惊堂木重重落下,却掩不住堂外汹涌的民意。
这场公堂对峙,在林文正的刚正不阿、林清晏的沉着机智、云疏的机敏忠诚以及民心所向的巨大压力下,虽然未能当堂昭雪,却成功挫败了对方速战速决、屈打成招的图谋。
那高高举起的铡刀,被硬生生架在了半空。
然而,公堂之上的激烈对峙与民意的汹涌,终究未能扭转既定的结局。
数日后,判决下达。
没有再次开堂,只有一名面无表情的胥吏,在狱卒的陪同下,来到阴暗的牢房外,隔着栅栏,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宣读了最终的裁决:
“……经查,犯官林文正,虽部分指控查无实据,然治下不力,驭下不严,致生诸多流言,有负圣恩,有损官声……着,即行革去县令之职,贬为庶民,即刻起逐出本县,永不得回!其家眷,一并驱离!钦此!”
最终的判决,如同秋日最后的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重重砸下。
罢官,削职,即刻起,逐出本县,永不得回。
没有流放千里,没有抄没全部家产(本就清贫,无可再抄),这已是多方角力、加之汹涌民意压力下,所能争取到的最“温和”的结果。
然而,对于一生清廉、将名誉看得比性命还重的林文正而言,这“污名”本身,已是最大的惩罚。
公堂之上,林文正听完判决,身形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随即又稳稳站住。
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公堂上冰冷而污浊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苍凉,但那份属于读书人的骨气,却未曾弯曲半分。
他未发一言,也未看那钦差一眼,只是默默地、自行除下了那顶象征着父母官身份的乌纱帽,轻轻放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林清晏扶住父亲的手臂,他能感受到父亲身体细微的颤抖,那并非恐惧,而是理想破碎、信念受辱的巨大痛楚。
他的心如同被浸在冰水中,又像是被烈火灼烧,但他紧紧抿着唇,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此刻,他是父亲唯一的支撑。
云疏站在他们身后,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只是那紧握的双拳,指节已然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