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晏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错愕地看着云疏,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为……为何不行?云疏,这是好事啊!有了这个名分……”
“我不要名分!”云疏打断他,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却又异常执拗,他用力摇着头,眼神痛苦而混乱。
“公子……我……我不要做义子,不要做少爷……我不要……”
林清晏彻底懵了,他站起身,试图靠近,缓和语气:“云疏,你听我说,爹娘是真心疼你,我也是真心想让你做我弟弟,我们是一家人……”
“不是!不是这样的!”云疏仿佛被“弟弟”这几个字刺痛,情绪更加激动,他猛地抬起头,泪水夺眶而出:
“我只是……我只是想跟着公子!只想做公子的云疏!别的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要!”
他嘶哑地喊出这几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看着地面,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青石板上。
他不要做什么义子,不要做什么二少爷。他怕那名分会像一道符咒,锁住他,也锁住他与公子之间这份他小心翼翼守护的、独一无二的联结。
他只想是“云疏”,仅仅是公子的“云疏”,能站在他身后,为他磨墨,看着他,就够了。
他猛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朝着院外狂奔而去,单薄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很快消失。
林清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怔怔地看着云疏消失的方向,耳边还回响着他那带着哭腔的、执拗的拒绝。
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一件在他看来百利而无一害、皆大欢喜的事情,会让云疏产生如此巨大而痛苦的反应。
林清晏怔在原地,晚风吹拂着他月白色的衣袂,却吹不散心头的冰凉与巨大的茫然。
云疏那惨白的脸色,惊恐的眼神,以及那带着哭腔的、执拗的拒绝,如同冰锥,反复刺穿着他的认知。他不懂,他无论如何也不懂。
而此刻的云疏,脑海中一片混乱,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
不行!绝对不行!
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凭借着本能,朝着府邸主院的方向狂奔。
夜风刮过他的耳畔,带着呜咽之声,路过的仆役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满脸泪痕的模样,皆惊愕地避让。
他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冲到了林文正与苏婉如所在的主院。
院中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夫妻二人温和的谈话声。
云疏在院门口猛地刹住脚步,胸腔剧烈起伏,喘息着,望着那扇透出温暖光线的门,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但随即被更深的决绝覆盖。
他不再犹豫,踉跄着冲进院内,在正房门外,在所有侍立丫鬟惊诧的目光中——
“扑通”一声!
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紧接着,他弯下腰,以额死死抵着地面,竟是以一种近乎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行了一个最重的大礼。
“老爷!夫人!”他的声音因奔跑而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云疏……云疏万死难报老爷夫人的恩情!”
屋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林文正和苏婉如闻声快步走出房门,当看到跪在院中、以头抢地的云疏时,两人脸上都露出了震惊和不解的神色。
苏婉如更是心疼地快步上前,想要扶他:“好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地上凉!”
云疏却像是钉在了地上,固执地不肯起身,反而将头埋得更低,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带着泣血般的恳求:
“但是……义子之名,云疏万万不敢受!求老爷夫人收回成命!”
他猛地抬头,额上已是一片沾着灰尘的红痕,泪水混着泥土糊了满脸,墨黑的眼里充满惶恐:
“云疏卑贱之躯,能得府上收留,得公子垂怜,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不敢再奢求其他!”
他望着愕然的林氏夫妇,又重重磕头,声音破碎却字字清晰:
“求老爷夫人成全,让云疏只做公子的随从!云疏愿以性命护公子一世周全,此生足矣!”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嘶喊出来,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却又有着超越年龄的、不容动摇的决绝。
一时间,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晚风吹过竹林的簌簌声,以及云疏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林文正看着跪在地上,单薄得像是一片秋风中的落叶,却爆发出如此惊人意志的孩子,眉头紧锁,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原以为这是给孩子一个最好的归宿,却没想到竟引来了他如此激烈的抗拒。
苏婉如蹲下身,没有再强行拉他,只是用帕子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泪水和污痕,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和一丝了然:
“孩子,你……你这是何苦?我们是想让你名正言顺,成为一家人,不再受人轻视啊……”
“老爷夫人天高地厚之恩,小人铭记在心!”云疏急切道。
“但小人身份卑贱,实不敢玷污林家清誉!小人别无他求,只求能留在公子身边,做一名随从,护公子周全!求老爷夫人成全!”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又是一个响头磕下,伏在地上,单薄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显露出内心极大的不安与坚决。
他不需要显赫的身份,不需要世人的认可。他此生唯一的愿望,早已在那个雨夜,被那件月白外袍包裹住的瞬间,就已注定——
那就是站在林清晏身后,做他最忠诚的影子,用他这条被捡回来的命,去守护那份他视若生命的温暖与光明。
兄弟?他从不奢望,也不敢奢望。他只想做他的随从,他的盾,他的剑。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回报这份救赎的方式,也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心安理得的归宿。
苏婉如轻轻拉住了欲要开口再劝的丈夫林文正。
她对着丈夫摇了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叹息道:
“老爷,罢了。这孩子……心思重,情意也重。他这不是不识抬举,是将晏儿、将我们这份好,看得比山还重,重到他觉得自己不配承受‘义子’之名。”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依旧跪伏在地、身影倔强而又脆弱的孩子身上,眼中充满了复杂的心疼与了然。
“他这是把自己的位置放得极低,低到尘埃里,却把晏儿捧到了心尖尖上。强求不得,由他去吧。只要他肯安心留在府里,随他心意便是。日子还长,或许将来……总会不一样的。”
林文正闻言,看着地上那固执的身影,再回想这半年来云疏的种种言行,也明白了夫人的意思。他心中暗叹一声,这孩子的骨气与知恩,远超他的预期。
“罢了,”林文正扬声,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们也不勉强你。快起来吧,地上凉。”
云疏这才如蒙大赦,又磕了一个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哽咽:“谢老爷夫人成全!”
苏婉如走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替他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柔声道:
“好孩子,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了。在林家,你不必时时自称‘小人’,也不必如此拘谨。既然你愿意跟着晏儿,那便跟着吧。只是要记住,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便是你的长辈。”
云疏听着这温柔的话语,鼻尖一酸,重重点头:“是……云疏,记住了。”
他退出了正厅,阳光重新照在他身上,他却觉得方才那一刻,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握了握拳,心底那份追随林清晏的信念,却因这番拒绝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无比。
苏婉如望着云疏离去的背影,对林文正轻声道:“瞧见了吗?这孩子,是把所有的情意和忠诚,都系在晏儿一人身上了。这份纯粹,千金难换。”
林文正望着云疏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沉吟良久,方才缓缓点头。
“夫人所言极是。”他端起微凉的茶盏,目光悠远,“此子心性,确非常人。他并非不懂义子身份带来的好处,而是将情义看得更重。这份不慕虚荣、知恩守心的品格,倒比许多读书人更显珍贵。”
苏婉如轻轻摇着团扇,眼中闪着睿智的光:“正是如此。老爷可还记得他刚来时,连正眼都不敢看人,如今虽还是沉默,可那双眼睛已然有了神采。尤其是看着晏儿的时候……”
她顿了顿,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那眼神,是全然的信赖与追随。”
“只是……”林文正微微蹙眉,“他这般固执己见,将来怕是会吃亏。”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苏婉如从容道,“强扭的瓜不甜。他既认定了这条路,便让他走下去。咱们做长辈的,多照看着便是。况且——”
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洞察世事的通透:“我瞧着,晏儿待他也不同寻常。那孩子虽口口声声自称‘小人’,可晏儿何曾真将他当作下人?这般相处,未必不是他们的造化。”
“或许……”林文正轻声道,“这样的缘分,比名义上的兄弟更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