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城西蕙园雅集。
这原是一次寻常的文士聚会，却因两张帖子的递入而暗流涌动——
一张送至新科状元林清晏处，另一张，竟送至了萧府，署名是萧臻。
帖子是卫瑾的手笔。
那日街市风波后，他摇着扇子对云疏道：“既然要断念，便断个彻底。藏着掖着，反倒让人心存幻想。”
林清晏当时正为云疏斟茶，闻言抬眸：“瑾兄的意思是？”
“大大方方走出去。”卫瑾收起玩笑神色，“让该看的人都看清楚，你二人之间，插不进第三人。”
于是便有了今日。
蕙园临水而建，曲径通幽处设了茶席，文士三五成群，吟诗作对，品茗论画。
当林清晏与云疏并肩入园时，原本的谈笑声有了片刻凝滞。
两人皆着素色长衫，一袭月白，一袭竹青。林清晏手持折扇，步履从容；云疏腰佩墨玉，神色冷峻。
这本是极常见的文士装扮，可二人并肩而行时，那种浑然天成的默契，却让周遭一切仿佛自动退为背景。
“林兄来了！”有相识的同僚上前招呼，目光却忍不住瞟向云疏。
林清晏含笑回礼，自然地侧身介绍：“这位是萧将军府的公子，萧臻。”又对云疏温声道，“这位是翰林院的陈学士。”
云疏依礼颔首，举止间虽有武将之家的英气，却并无粗莽。
有人想起传闻中这位流落民间多年的萧公子曾是个乞丐，此刻观其气度，心下不免讶异。
众人落座后，侍者奉上今年新贡的明前龙井。
按照惯例，该是主人或长者执壶分茶，可当茶盏送至林清晏面前时，坐在他身侧的云疏却忽然动了。
他伸手接过紫砂壶，动作行云流水。沸水冲入茶盏，翠叶舒展，清香氤氲。
云疏垂眸，专注地滤去头道茶汤，又重新注水。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握剑执弓时稳如磐石，此刻执壶斟茶，竟也一丝不乱。
更让人侧目的是他的神情——那份专注，那类自然，仿佛此事已做过千百遍。
一盏茶汤七分满，云疏将茶盏轻轻推至林清晏面前。
林清晏抬眼看他，微微一笑，那笑意温柔得几乎化在眼底。
“那是……萧将军的公子？果真与萧将军年轻时一模一样。”
“旁边是林状元？他二人怎会一同赴会？看着倒亲近得很。”
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林清晏恍若未闻，从容执起青瓷茶盏，啜饮一口，侧首对云疏温声道：“这茶不错，你尝尝。”
云疏“嗯”了一声，却并未去碰自己的茶盏，而是执起案上的紫砂壶，为林清晏空了一半的杯盏续上茶水。
水声轻响，热气氤氲。
随即，他抬眼看向林清晏，见他袖口因抬手动作微微皱起，竟又伸手过去，指尖轻捻袖缘，替他抚平褶皱。
那动作细致而轻柔，指尖偶尔触到林清晏的手背，二人却都神色如常，仿佛这般亲近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毫不避讳旁人目光。
满座俱静。
有人手中的扇子忘了摇，有人举着茶盏停在半空。纵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出了这二人之间绝非寻常友谊。
连正在抚琴的乐师都指尖一滞，漏了个音。
林清晏任由他整理衣袖，唇边笑意清浅，抬手将云疏面前那盏已微凉的茶移开，重新斟了热的推过去：“你也喝。”
云疏这才端起茶盏，低头抿了一口。
四下里，议论声终于压抑不住地大了起来。
“这……”终于有人忍不住低声惊叹。
“早听闻林状元与萧公子自幼相识，情同手足，今日一见，何止手足……”
“萧公子那般冷傲的人，竟也有这般细致体贴的时候……”
林清晏恍若未闻，依旧与邻座谈论诗画；云疏更是置若罔闻，只静静坐在一旁，偶尔为林清晏添茶，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里有太多东西——专注、温柔、守护，还有一种不容错辨的归属感。仿佛这满园才俊，都及不上身侧这人一片衣角。
就在这微妙时刻，园门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三公主赵玉宁来了。
她今日穿了身绯红色襦裙，发间簪着珍珠步摇，明艳照人。
可那张娇美的脸上却笼着一层薄怒——她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
这几日她心中憋闷，既放不下云疏那日的拒绝，又忘不了卫瑾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听说云疏今日竟出席雅集，她鬼使神差地便来了。
然而踏入敞轩的瞬间，她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云疏正微微倾身，为林清晏整理腰间玉佩的流苏。林清晏垂眸看着他，唇角含笑，抬手极轻地拂开云疏额前一缕碎发。那动作亲昵得刺眼。
赵玉宁脚步顿住，只觉得一股酸涩冲上心头，堵得她呼吸都困难。
满座众人慌忙起身行礼。林清晏与云疏亦随之站起，举止从容。
赵玉宁却只盯着云疏，一步步走上前。她的目光扫过林清晏，又落回云疏脸上，声音有些发颤：“萧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疏沉默片刻，颔首：“公主请。”
二人走到水边回廊，赵玉宁转过身，眼圈已经红了：“为什么？”
云疏静立不语。
“我贵为公主，”赵玉宁扬起下巴，努力维持骄傲，“容貌、才学、身份，哪里不如他？你宁可……宁可与一个男子这般亲密，也不肯接受我？”
这话问得直白而尖锐。园中虽听不清内容，但许多目光已悄悄投来。
云疏抬眸看向她，目光平静无波。他没有回避，没有尴尬，只是坦然道：
“公主千好万好，是云疏福薄，配不上公主厚爱。”
“我不想听这些客套话！”赵玉宁打断他，声音带了哽咽，“我要听真话！”
云疏沉默片刻。
远处，林清晏正与友人交谈，侧影温润，仿佛感应到什么，他忽然转头望来，与云疏视线相接。
只一瞬，云疏眼中冰雪消融。
他回过头，看着赵玉宁，一字一句清晰道：
“公主问真话，云疏便说真话——我的心，七年前便已许给一人，再无余隙。
阿清于我，是命定之人，不可或缺。这与他是男是女、是贵是贱无关，只因为他是林清晏。”
赵玉宁如遭重击，踉跄后退一步。
“公主金枝玉叶，将来必会遇到真心相待之人。”云疏拱手，深施一礼，“云疏此生，唯愿与阿清相守。还请公主成全。”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回敞轩。
赵玉宁呆立原地，望着那个决绝的背影，又望向轩中那个月白身影——林清晏已迎上前，极其自然地握了握云疏的手，低声问了一句什么。
云疏摇头，冷峻的眉眼在看向那人时，柔软得不可思议。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默契，那些目光交汇时的温柔，都不是她的错觉。
是她太傻，竟一直以为……
“公主。”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赵玉宁猛然回头，见卫瑾不知何时到了，正靠在廊柱上看着她。
他今日换了身玄色暗纹锦袍，少了平日的风流倜傥，多了几分沉稳。
“你……你早就知道？”赵玉宁哑声问。
卫瑾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现在公主明白了？”
明白了，太明白了。明白得心里空落落的，又疼又涩。
赵玉宁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本公主的事，轮不到你过问。”
她转身欲走，却又停住，背对着卫瑾，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谢谢。”
谢谢那日在街市点醒她，谢谢没有让她继续像个傻子一样一厢情愿。
卫瑾望着她故作坚强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强扭的瓜不甜，公主何必执着？臣实在不解，我这表弟冷得像块冰，话又少，无趣得紧，公主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这话问得突兀，赵玉宁却像是被触动了某根弦，脱口而出：
“春闱前，我在暗巷见过他——他护着林清晏，一人挡下三名杀手，身手矫健，临危不乱……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人。”
她声音渐低，似在回忆：“明明满身是伤，却把身后人护得一丝不漏……那样的担当，那样的决绝，我……”
卫瑾挑眉：“原来公主是钦佩萧表弟的身手？”
赵玉宁抿唇不语。
“那简单。”卫瑾忽然笑了，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公主若是喜欢身手好的，不如换我如何？”
赵玉宁愕然抬头。
卫瑾站直身子，展开折扇摇了摇，笑得漫不经心：“臣不才，但论身手，未必比萧表弟差多少。公主若不信——”
他话音一顿，折扇“唰”地合拢，扇尖轻点赵玉宁肩头：“不如比试一场？”
赵玉宁被他这轻佻举动惹恼，拍开他的扇子：“就凭你？你能打得过我？”
她自幼习武，师从大内高手，等闲侍卫都不是她的对手，向来以此为傲。
卫瑾眼神一亮，似是等她这句话许久：“公主敢不敢跟我打一局？若公主赢了，我帮公主约萧表弟，单独见面，如何？”
赵玉宁心下一动，却又狐疑：“若输了呢？”
“你若输了，”卫瑾笑容加深，眼中闪过狡黠，“公主要答应我一件事——放心，不违道义，不越礼法，只是件小事。”
“什么事？”
“现在不能说，得等我赢了再说。”卫瑾耸肩，“公主敢不敢赌？”
赵玉宁盯着他看了片刻。
这人虽然总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可眼底那份自信与锐利却不似作伪。
她对自己身手向来有信心，更不愿在他面前露怯，何况，卫瑾在她眼中，就是纨绔子弟一个。
“好！”她昂首，“何时何地？”
“明日，城西校场。”卫瑾笑道，“辰时三刻，不见不散。”
“一言为定！”
赵玉宁说罢，最后看了云疏一眼——那人依旧静静立在林清晏身侧，目光不曾离开身边人半分。
她心中那点酸涩终于化作一声轻叹，转身离去，绯红裙摆如残霞掠过门槛。
卫瑾目送她走远，这才转身，对着刚走过来的云疏和林清晏眨眨眼：“麻烦暂时解决。”
云疏蹙眉：“你何必……”
“放心，我有分寸。”卫瑾摆摆手，又凑近些，压低声音笑道，他摸了摸下巴，望向公主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这丫头，倒有几分意思。”
云疏看他一眼：“莫玩火。”
“知道知道。”卫瑾笑嘻嘻地拎着酒壶晃回自己席位，脑中却反复浮现赵玉宁说起暗巷那一幕时眼中的光——
那不只是少女怀春，更有真切的钦佩与向往。
他仰头饮了一口酒，唇角微勾。
明日，校场。
他倒要看看，这位三公主的身手，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了得。
而此刻走出回廊的赵玉宁，迎着微风，忽然有些恍惚。
她甩甩头，将那莫名悸动压下。
不过是场赌约罢了。
赢了，或许还能再见那人一面；输了……她倒要看看，卫瑾能提出什么“小事”。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隐隐的，竟对比试生出一丝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