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天刚蒙蒙亮,云疏便早早起身,如同第一日那般,避开早起洒扫的仆役,熟门熟路地穿街过巷,回到那处朴素却令他心安的小院。
叩门声响起时,林清晏往往也已起身,正在院中活动筋骨或晨读。
听到那独特的、三轻一重的叩击节奏,他眼中便会漾开笑意,亲自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那个身姿挺拔的少年,晨露沾湿了他的肩头,眼神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归巢雏鸟般的依赖。
“阿清。”云疏低声唤道,踏入院中,熟悉的、带着淡淡墨香和烟火气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紧绷了一夜的心神瞬间松弛下来。
“来了?”林清晏语气自然,仿佛他从未离开,“正好,映雪刚熬了粥,一起用些。”
早膳就摆在院中的石桌上,清粥小菜,简简单单,却正是云疏最习惯、也最怀念的味道。
两人对坐,林清晏会如往常一样,将清淡的小菜往他面前推一推,偶尔交谈几句琐事。
没有将军府的规矩束缚,没有那么多双眼睛暗中打量,只有阳光、清风,和彼此之间无需多言的默契。
这份平淡的温馨,对云疏而言,比将军府的珍馐美味更觉珍贵,是他与过往、与公子之间不曾断裂的纽带。
这一日,云疏如同前几日一样,与林清晏一同用过早膳,又待了片刻,估摸着将军府那边长辈该起身了,这才告辞返回。
他刚回到听竹轩稍作整理,准备去给祖母和父母请安,卫瑾便摇着扇子晃了进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
“哟,我们萧小公子又‘微服私访’回来了?怎么样,林家小院的清粥小菜,可比咱们府里厨子精心熬制的血燕羹、水晶包更对胃口?”
云疏被他打趣得耳根微热,只低声道:“表哥。”
“走走走,外祖母和舅舅舅母都在花厅呢,正念叨你。”
卫瑾揽着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人带往主院花厅。
花厅内,萧老夫人坐在上首,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萧绝与萧夫人分坐下首两侧,气氛和睦。见云疏进来,萧老夫人连忙招手:
“臻儿,快过来,坐到祖母身边来。”
云疏依言过去坐下。萧夫人温柔地看着他,亲手递过一盏温热的杏仁茶:
“一早出去,可用了早饭?早晨天气尚凉,喝这个暖暖胃。”
“用过了,多谢……母亲。”云疏接过,低声应道。
这声“母亲”他叫得还有些生涩,却让萧夫人眼中瞬间漾开真切的笑意,她的态度越发自然温和,又为他布了一碟精致的点心。
萧绝虽话不多,但目光却也落在儿子身上,带着一种沉默的观察与关切。
闲话了几句家常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云疏的前程上。
萧老夫人首先开口,带着疼惜:
“臻儿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如今既回了家,合该好好将养些时日,读书习字,或是寻些喜欢的玩意儿,都不急。”
卫瑾却笑道:“外祖母,表弟可不是那等能闲得住的金丝雀。他一身好武艺,若束之高阁,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转向云疏,挤挤眼,“表弟,你自己怎么想?是想跟舅舅一样,去军中历练,搏个功名?还是……另有打算?
依我看,不如先在京中寻个合适的差事,五城兵马司?或是御前侍卫?有舅舅在,起点定然不低。”
萧绝闻言,沉吟不语,看向儿子,显然是想听听他自己的想法,其余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云疏身上。
云疏放下茶盏,几乎没有犹豫,抬眼看向萧绝和萧夫人他们,语气平静而坚定:
“我想……跟着公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公子秋后便将赴宛平县上任,我想随他同去,护他周全。”
这念头在他心中盘旋已久,是他最直接、最真实的愿望。
无论身份如何变化,守护林清晏,早已是他生命中最核心的使命与情感依托。
萧绝和萧夫人对视一眼,对这个答案并不十分意外。
萧绝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
从一个父亲,尤其是一个将军的角度考虑,让刚认回的儿子仅仅作为“护卫”或“随从”跟着县令赴任,固然全了情义,可于云疏个人的成长和未来而言,却未必是最佳选择。
他理解儿子与林清晏之间深厚的情谊,也认可林清晏的才华与品性,思考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他赴任之处,可是京畿宛平县?”
林清晏的官职已定,正是京畿重地宛平县的县令。
“是。”云疏点头。
萧绝眼中闪过一丝考量,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臻儿,你想护着林清晏,这份心,为父明白,也支持。不过宛平县虽在京畿,若你仅仅以随从或……私人身份跟随,于你二人长远而言,并非上策。”
云疏认真听着,他明白父亲的用心,继续纯粹做林清晏的贴身护卫,于他如今的将军府公子身份而言,已不合适,也容易招来非议。
萧绝看向儿子,目光中带着征询与谋划:
“为父有个想法,或可两全。京郊大营,乃京师卫戍精锐所在,离宛平县不过半日路程。
你可入京郊大营,从底层军官做起,凭自身本事挣取军功。
如此,既能得到真正的行伍历练,夯实根基,未来前程可期,又能时常与林清晏相见,互为倚仗。你以为如何?”
云疏怔了怔,他原本只想守着公子,并未想得如此长远。
但父亲的话,句句在理。若一直只是“林清晏的随从”,即便无人敢明说,身份上终究是依附。
若能像父亲所说,进入京郊大营,既能保持独立,又能拥有保护所爱之人的能力,将来……他与公子并肩而立时,是否会更加坦然,更有底气?
卫瑾立刻抚掌赞同:“舅舅此法甚妙!
在那里,既能磨砺本事,又能积累人脉,将来无论是留在京营还是外放,都大有可为!而且离林兄确实不远。”
云疏抬眼,看向萧绝。父亲的眼中有关切,有期待,却并无强迫。
他又看了看萧夫人和萧老夫人。
萧夫人对他温和一笑,轻轻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鼓励。萧老夫人也道:
“你父亲说得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总拘在一处也不是办法。京郊大营不远,休沐时便可回来,或是去见林状元,都便宜。”
他终于点了点头,语气坚定:“好,我听父亲安排。”
见儿子应下,萧绝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萧夫人也松了口气,她就怕这孩子过于执拗,只愿跟着林状元。
这时,卫瑾眼珠一转,又笑嘻嘻地提起:
“说起来,表弟这几日天天一早便不见人影,是跑去林兄那儿‘蹭’早饭了?可是吃不惯府里的厨子?”
萧臻被他说中,有些窘迫,抿了抿唇,低声道:
“不是……只是……不习惯。想……见见公子。”
萧夫人闻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萧臻的手背,语气温柔而坚定:
“好孩子,暂时先委屈一下。母亲知道,骤然换了环境,难免不适应。况且你与林状元情深义重,我们做长辈的,都看在眼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丈夫和婆母,见他们并无异议,才继续温声道:
“你姐姐如今在宫中,我已将你与林状元的事情,大致与她说了。
我们商量着,让她寻个合适的机会,在陛下面前,将你与林状元的事情,委婉地过个明路。
不求陛下立刻首肯什么,只需让陛下知晓,你二人情谊深厚,非同一般,且我们萧家……是知情的,也是认可的。”
这话说得含蓄,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其深意。由备受宠爱的澜贵妃在皇帝面前巧妙铺垫,远比他们自己突兀解释或外人胡乱猜测要好得多。
萧夫人看着儿子骤然亮起的眼眸,心中柔软,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母亲般的体贴与周全:
“至于你和林状元……母亲想着,在他赴任之前,总该……有个章程,我想……把你们俩的事,在府里,低调地办一下。
无需大张旗鼓,只请最亲近的家人朋友,做个见证,全了礼数。如此,你们彼此安心,往后在外,也更名正言顺些。臻儿,你看可好?”
这几乎是云疏从未敢奢望过的局面!
他原以为,即便认回将军府,他与公子的事也必是艰难重重,需要他们自己去抗争。
却没想到,这位新任母亲,竟然思虑如此周全,不仅接纳,更是主动为他们筹划,甚至要为他们操办仪式!
巨大的感动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冲击着他的眼眶。他望着萧夫人那双温柔而真挚的眼睛,那里面的关爱与支持没有丝毫作伪。
他喉头哽咽了一下,努力平复情绪,站起身,对着萧夫人,郑重地行了一礼,声音有些发颤,却清晰无比:
“多谢……母亲。”
这一声“母亲”,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感激与亲近。
萧夫人听到这声呼唤,眼圈也瞬间红了。她连忙起身扶住云疏,连声道:
“好孩子,快起来!有你这句话,母亲做什么都值得了!只要你往后好好的,母亲就开心了!”
她拉着云疏的手,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这十几年的缺失,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填满了些许。
萧老夫人也在一旁抹着眼泪,连声道:“好,好,一家人和和美美,比什么都强!”
萧绝虽未多言,但看着妻子与儿子之间自然流露的亲情,看着这个家又逐渐走上正轨,眼中也流露出满足。
卫瑾更是笑嘻嘻地凑趣:“哎呀,看来不久后我就又要喝喜酒了!舅舅,舅母,到时候可得让我好好热闹热闹!”
云疏感受着这份来自家的温暖与支持,心中那因身份骤变而产生的不安与彷徨,似乎在这一刻,被悄然抚平了许多。
前程已定,婚事在望,前路或许仍有挑战,但他知道,他已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有公子,如今,也有了一个会为他遮风挡雨、为他细细筹划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