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的日子,在万众瞩目与无数家庭的期盼中如期而至。
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红大门再次缓缓闭合,将数千名举子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这一次,林家小院显得格外平静。
林文正依旧在书房看书练字,神色如常,只是偶尔望向窗外的目光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
苏婉如虽然也心系儿子,但她深知在考场外干等着除了徒增焦虑外并无用处,反而会影响里面人的心境。
她见云疏虽面色如常,依旧沉稳地做着日常琐事,但那偶尔飘向贡院方向的眼神,以及下意识摩挲腰间那枚祥云玉佩的小动作,都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苏婉如深知云疏对儿子的情意与担忧,丝毫不亚于她这个做母亲的。
但她也明白,如同秋闱时那般不眠不休地守在贡院外,除了徒增焦虑、损耗心神外,并无益处。
她更不愿看到云疏再次熬得形销骨立。
于是,在春闱第二日的清晨,用过早饭后,苏婉如便温声对云疏道:
“整日待在院里也是闷得慌。听闻城外护国寺的香火极盛,尤其祈愿学业、功名最为灵验。
映雪,阿疏,今日天气尚好,不如陪我去寺里走走,上柱香,也为晏儿祈福,求佛祖保佑他文思泉涌,下笔有神。”
果然,云疏一听是为公子祈福,原本有些沉郁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应道:
“是,夫人。我去准备。”
能为公子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上一炷香,也能稍稍缓解他心中那无法排遣的挂念。
护国寺坐落于西山脚下,香火鼎盛。
初春时节,山道旁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枝头却已萌发出点点新绿,空气清冽,带着香火与草木混合的独特气息。
乘坐马车前往的路上,苏婉如并未多言,只是偶尔掀开车帘,看看窗外景致,或是与映雪低声说两句闲话,气氛宁静而舒缓。
云疏坐在车辕上,负责驾车。
远离了贡院那无形的紧张氛围,置身于这山林幽静之中,听着耳边辘辘的车轮声和清脆的鸟鸣,他心中因牵挂而生的焦躁,果然被冲淡了不少。
抵达护国寺,但见殿宇巍峨,古木参天,檀香袅袅,梵音阵阵。
往来香客虽众,却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
苏婉如先是带着映雪和云疏在大雄宝殿敬了香,捐了香油钱,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为考场中的儿子祈祷。
云疏学着她的样子,也郑重地跪了下来。
他不懂那些繁复的佛礼,心中也无太多杂念,只是无比虔诚地闭上眼,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林清晏从容提笔的身影。
他默默地在心中许愿,愿佛祖保佑公子文思泉涌,下笔有神,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千言万语,最终都汇成最朴素的祈愿——愿公子,一切安好。
他叩首下去,额间轻轻触及微凉的青石板地面,动作标准而认真,带着一种近乎赤子的虔诚。
苏婉如在一旁静静看着。
她看到云疏紧闭的双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与祈愿,看到他叩首时那份不掺任何杂质的专注,心中不由一软,又是感动又是心疼。
这孩子,将一颗心全都系在了晏儿身上。
上完香,苏婉如又去求了平安符,小心收好。
见云疏依旧有些沉默,便温和地提议在寺中走走。
他们沿着青石板路,走过放生池,看过碑林,感受着古刹的宁静与悠远。
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偏殿,殿前有一株古老的许愿树,枝干遒劲,上面系满了红色的许愿绸带,随风轻轻摇曳。
苏婉如停下脚步,对云疏柔声道:“阿疏,你也去求一条,写上心愿,系在这树上吧。听说这里的许愿树,很是灵验。”
云疏看着那满树红绸,眼中闪过一丝意动。
他走到一旁负责售卖许愿绸的小沙弥处,买了一条最普通的红绸,又借了笔墨。
他握着笔,站在桌前,犹豫了片刻,然后才低下头,极其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在红绸上写下了几个字。
他没有写长篇大论,也没有写具体的功名利禄,只是落笔郑重地写下了四个字——
清晏,平安。
写完,他仔细地将红绸系在许愿树一根向阳的高枝上,看着那抹红色在春风中轻轻飘动,仿佛将他所有的心愿与牵挂,也都系在了那里。
苏婉如站在不远处,并未上前去看他写了什么,但她能猜到。
看着那少年仰头望着许愿绸时,侧脸上那混合着希冀与柔和的线条,她轻轻叹了口气,唇角却漾开一抹欣慰的笑意。
准备离开时,云疏的心境明显开阔了许多。虽然依旧牵挂,但那份焦虑已被一种平静的祈愿所取代。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便是在后方默默支持,虔诚祈祷,相信公子的能力,等待他凯旋。
而护国寺许愿树上,那条写着“清晏,平安”的红绸,正与无数心愿一起,在春日暖阳下,静静飘荡,承载着最真挚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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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靖安侯府内。
卫瑾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听着心腹汇报林家的动向。
当他听到林夫人带着云疏去了护国寺上香时,眼中精光一闪,猛地坐直了身体。
“护国寺?”卫瑾眉梢微挑,瞬间便明白了苏婉如的用意,这是怕云疏那实心眼的孩子又像秋闱时那般苦守贡院,特意带他出去散心祈福了。
他摩挲着手中的玉佩,脑海中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这或许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想起年节时去镇北将军府给外祖母萧老夫人拜年时的情景。
那时,他陪着精神矍铄却难掩一丝暮年寂寥的外祖母说话,话题不知怎的就绕到了远在北疆的舅舅身上。
他看着厅堂中悬挂的舅舅戎装画像,那眉眼间的英武与凌厉,与他记忆中云疏的身影隐隐重叠。
他心中一动,状似无意地叹道:“舅舅这般英雄人物,若是能有个儿子承袭衣钵,延续萧家血脉,该有多好。可惜只有澜姐姐一个女儿家……”
他说这话时,目光悄悄留意着外祖母的神情。
只见萧老夫人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顿,那双历经风霜却依旧清明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似是追忆,似是痛惜,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与失神。
她沉默了足足好几息,才缓缓放下茶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卫瑾的手背,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甸甸的叹息,什么也没说。
那一刻,卫瑾几乎可以肯定,外祖母心中定然藏着什么关于子嗣的秘密!
那绝非简单的遗憾!只是出于某种顾虑,她无法宣之于口。
这个念头如同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如今,得知云疏要去护国寺,一个计划瞬间成型——
他要让外祖母亲眼见一见云疏!
护国寺香火鼎盛,环境清幽,偶遇起来合情合理。
以云疏那与舅舅年轻时高度相似的容貌气质,外祖母只要见到,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卫瑾再无犹豫,立刻起身,扬声吩咐:“备车!去镇北将军府!”
他必须赶在云疏他们离开护国寺前,促成这次“偶遇”。
马车很快准备好,卫瑾一路疾驰,来到镇北将军府。
府邸气象森严,门前的石狮比靖安侯府更为威武剽悍,透着一股沙场征伐的铁血之气。
卫瑾无需通传,径直入了内院,来到萧老夫人礼佛的小佛堂外。
佛堂内檀香袅袅,萧老夫人正闭目捻着佛珠,低声诵经。
她虽年事已高,鬓发如银,但腰背挺直,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气与秀美,眉宇间带着将军府主母的威严与沉淀岁月后的平和。
“外祖母。”卫瑾放轻脚步走进去,脸上换上恰到好处的、带着孺慕之情的笑容。
萧老夫人闻声睁开眼,见是他,脸上露出慈祥的笑意:
“瑾儿来了,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她对这个聪明伶俐却又时常让人捉摸不透的外孙,是打心眼儿里疼爱的。
卫瑾上前亲昵地扶住老人的手臂,语气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想外祖母了,自然就来了。而且,孙儿今日心有所感,想着春闱正是国家遴选栋梁之时,舅舅远在北疆,浴血奋战,保家卫国,我们身在京城,也该去寺里为舅舅虔诚祈福,愿他旗开得胜,平安康泰,也愿我朝国运昌隆。外祖母,您说是不是?”
萧老夫人一听是为儿子祈福,眼中立刻流露出欣慰与思念交织的神色。
她轻轻拍了拍卫瑾的手背:“难为你有这份心。你舅舅他在外……”
她顿了顿,似乎不愿多提边关苦寒与危险,转而道:“去寺里拜拜也好,求佛祖菩萨保佑他。”
“那孙儿陪外祖母一同前去,可好?”
卫瑾趁热打铁:“护国寺清净,香火也旺,正好可以去那里。孙儿马车就在外面,咱们现在出发,晌午前便能到,还能在寺里用顿斋饭。”
萧老夫人本就笃信佛法,近来又时常牵挂儿子,听外孙安排得如此周到,便含笑点头应允:“好,就依你。”
卫瑾心中暗喜,连忙亲自搀扶着外祖母起身,细心地为她披上厚实的狐裘披风,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出了府门,登上马车。
马车平稳地向着城外的护国寺驶去。
车厢内,卫瑾陪着外祖母说话,讲些京中趣闻逗她开心,眼神却不时瞥向车窗外,计算着时间和路线,心中既期待又有些许紧张。
他期待着外祖母看到云疏时的反应,期待能从老人家的神色间找到确凿的答案。
同时,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若真是巧合,恐怕会让外祖母空欢喜一场。
无论如何,这一步,他必须走。
他一定要弄清楚,那个让他心生亲近、屡次出手相护的少年,究竟与镇北将军府有没有关系。
他的目光投向护国寺的方向,心中暗道:云疏弟弟,但愿你……真与我有缘。
车轮碾过官道,护国寺那庄严的轮廓已隐约可见。
卫瑾深吸一口气,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脸上重新挂起轻松的笑容,扶着外祖母,一步步走向那座可能揭开巨大秘密的古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