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年关，虽无往昔林府的煊赫与丰盛，但苏婉如和映雪还是倾尽巧思，让青竹巷的小院氤氲着年节的暖意。
饺子里藏着仅有的几枚铜钱，寓意来年好运；门口贴上了林文正亲手书写、笔力犹存的春联，墨香混着旧纸的气息，透着一股坚韧的风骨。
夜里，一家人围坐在烧得暖烘烘的堂屋，分食一小碟珍贵的饴糖，甜意从舌尖蔓延至心底。
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竹声，不再是繁华的喧嚣，反而衬得这小院里的团圆，格外珍贵，是劫后余生、彼此相依的踏实温暖。
转眼便是上元佳节。
石堰镇虽偏，但上元灯会的热闹却丝毫不减。
夜幕初垂，长街之上便次第亮起万千灯火，鱼龙灯蜿蜒游弋，走马灯流转不休，莲花灯静放幽光……各色光影交织，将寒冷的冬夜渲染得流光溢彩，恍若白昼。
林清晏见父母眉宇间舒展了许多，家中气氛也需些鲜活气调剂，便笑着提出想与云疏同去街市上看灯。
林文正与苏婉如相视一笑，自是应允。
苏婉如还特意叮嘱：“人多，仔细些，互相照应着，早些回来。” 目光掠过云疏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与了然。
云疏本不欲凑这热闹。他习惯于隐在暗处，做那个警惕的守护者，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当他对上林清晏那双映着期待光芒的眸子，那里面有着久违的、属于少年人的轻松与雀跃，所有拒绝的言辞便都消散于无形。
长街上果然人潮如织，摩肩接踵。璀璨灯火将每一张笑脸都映得格外生动，空气里漂浮着糖人、炸糕的甜香，夹杂着淡淡的硝烟味，构成节日特有的鲜活气息。
林清晏似乎也被这热烈的氛围感染，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浅淡而真实的笑意。
他不时驻足，指着一些造型别致的花灯让云疏看，或是轻声念出灯谜，与他低语猜测。
云疏紧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处，目光却更多流连在林清晏被灯火勾勒的侧影上。
公子穿着那件半旧的青色长衫，立于煌煌灯火之下，清雅的气质仿佛自带光晕，与周遭的喧嚣形成奇妙的对比，又完美地融入其中，美好得让云疏心尖发颤，目光舍不得移开半分。
他下意识地更靠近了些，几乎是身体本能地，用自己日渐宽阔的肩背，为林清晏隔开拥挤的人流，在他周围撑开一小片安稳的空间。
然而，上元节的人流实在太过汹涌。
在一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灯谜摊档前，一群人因猜中谜底而轰然欢呼涌动，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袭来，硬生生将原本紧密相随的两人冲散！
“云疏！”林清晏只觉身边一空，回头望去，入目皆是晃动的陌生面孔和刺眼的灯火，那抹熟悉的青色身影已消失不见！
他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恐慌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
云疏！他旧伤才好，若是在这人流中被人撞到、碰到……林清晏不敢再想下去。
“云疏！云疏！”他再也顾不得平日恪守的仪态，焦急地拨开人群，逆着人流的方向，声音因恐慌而带着明显的颤抖，一声声呼唤被淹没在鼎沸的喧嚣里。
眼前的灯火变得模糊而刺眼，周遭所有的热闹都成了加剧他心焦的背景音。
而此时，被人群裹挟到另一处的云疏，在发现与公子失散的瞬间，脸色骤然煞白，心脏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公子！
他周身内力瞬间流转，强行在涌动的人潮中稳住身形，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飞速扫过周围每一寸空间，搜寻着那抹青色身影。
恐慌如同冰水浇头，但他强迫自己冷静，凭借身高优势和多年历练出的敏锐，迅速判断出林清晏最可能被冲往的方向。
他在人潮的缝隙中疾速而灵巧地穿行，目光死死锁定前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快找到公子！
终于，在一个卖糖人的小摊旁，他看到了那个正焦急四顾、脸上血色尽失、眼神仓皇的林清晏。
“公子！”云疏心头巨石落地，一股巨大的酸软与心疼涌上，他几乎是冲破最后几步距离，来到了林清晏面前。
林清晏闻声猛地回头，当看到完好无损、正向自己奔来的云疏时，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喜悦与后怕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克制。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什么礼法规矩，什么旁人目光！
在云疏站定在他面前，唇瓣微启，尚未说出一个字的瞬间，林清晏猛地伸出手，用一种近乎失控的力道，将他紧紧地、死死地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如此用力，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
云疏被他撞得微微一晃，清晰地感受到林清晏身体的剧烈颤抖，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如同擂鼓般慌乱急促的心跳声，那里面盛满了未加掩饰的恐惧与担忧。
他应该立刻退开的。
在这人来人往的长街，在璀璨夺目的灯火下，他一个身份卑微的随从，怎能与公子如此……如此亲密相拥？
过往的自卑与惶恐如同鬼魅，试图再次攫住他。
然而，就在这一刻，苏婉如那日坐在暖阳下，一边缝补衣物，一边用温和却坚定的声音说出的话语，如同清泉般，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耳畔：
“真心待人的好，护你安暖的情意，是从不论出身，不计较代价的……”
夫人的话语，像一道温暖的光，驱散了试图笼罩他的阴影。
是啊……真心，不论出身。
公子此刻的恐惧，此刻的拥抱，不正是最真切的“护你安暖的情意”吗？
他怎能因为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卑，就去推开这份滚烫的、失而复得的珍视？
这个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瞬间照亮了他心中所有的彷徨。
于是，在最初一瞬的本能僵硬后，云疏没有挣扎，没有退缩。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满是公子身上清冽干净的味道，混杂着街市淡淡的烟火气。
然后，在周遭喧嚣的映衬下，在流光溢彩的花灯见证下，他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臂，轻轻地，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回抱住了林清晏清瘦的腰身。
他甚至，下意识地，将脸颊往林清晏的肩窝里，更依赖地埋了埋。
这是一个清晰无比的回应。
不再是隐忍的接受，而是主动的靠近与交付。
林清晏清晰地感受到了怀中身体从僵硬到柔软，感受到了那环上自己腰背的手臂，感受到了那依赖地埋入自己颈间的温热呼吸……
他浑身猛地一震，巨大的狂喜与难以置信的酸涩瞬间淹没了他。
他收紧了手臂，将怀中人拥得更紧，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喧嚣远去，灯火模糊。
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和这个在冬夜街头、突破了一切界限的、温暖而真实的拥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数息，林清晏才像是从一场极致的美梦中缓缓苏醒。
他极不情愿地、微微松开了些许力道，但手臂仍虚虚地环着云疏。
两人稍稍分开，面对面站着，脸颊都染着动人的绯红，一直蔓延到耳根脖颈，在璀璨灯火的映照下，无所遁形，却也比灯火更加明艳。
目光相触，不再闪躲。林清晏的眼中是未散的余悸，更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与欣喜。
云疏的眼中，则少了往日的沉郁与惶恐，多了几分水光潋滟的羞赧，和一种破茧而出的、清亮亮的坚定。
“……方才，吓到我了。”林清晏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目光灼灼地看着云疏。
云疏微微垂眸，长睫如同蝶翼般轻颤，声音虽轻，却清晰地落入林清晏耳中：
“是云疏不好，让公子担心了。”
顿了顿，他抬起眼，眸中映着万千灯火，也映着林清晏一人，“以后……不会了。”
这“不会”，既是承诺不会再走散，也像是在回应着什么更深层的东西。
林清晏的心尖酥麻一片，他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抹清浅却无比真实愉悦的笑容。
他自然地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轻轻握住了云疏的手腕，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心安。
“走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亲昵，“那边的走马灯似乎很有趣，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云疏应道，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腕，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下意识地挣脱。
两人再次汇入人流，依旧是一前一后，保持着那微妙的半步距离。
只是这一次，那相连的手腕，那空气中流淌的无声默契，那彼此眼中再也无法掩饰的情意，都明明白白地宣告着——
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冰雪消融，春意萌动。
在这上元佳节，在万千灯火的见证下，他们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彼此的手，也握住了那份早已深入骨髓、如今终于得以窥见天光的情感。
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此刻，掌心传来的温度，足以照亮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