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如的身体在珍贵药材的调理和映雪的精心照料下,一日好过一日。
苍白的面颊终于有了些许血色,咳嗽也渐渐止息,虽然元气尚未完全恢复,但已能下床在屋内慢慢走动,偶尔还能坐在堂屋的窗边,晒一晒冬日难得的暖阳。
卧床的这些时日,她虽精神不济,却并非对外界毫无感知。
她看着儿子林清晏如何不眠不休地守在云疏榻前,那眼底的焦灼、心痛与失而复得的庆幸,绝非仅仅是对一个忠仆的关切。
看着云疏醒来后,清晏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以及那份超乎寻常的、小心翼翼的呵护。
更看到了,在云疏伤势好转后,清晏是如何以“暖床”为名,将那个想要退缩的少年,强硬又温柔地留在了自己身边。
她也看到了云疏面对清晏无微不至的照顾时,那故作平静的外表下,细微的慌乱、耳根不自觉的泛红,以及眼神深处那压抑着的、如同星火般闪烁的微光。
她是过来人,也曾年轻过,与林文正亦是情投意合,相敬如宾。
这两个孩子之间的情愫,早已超越了寻常主仆,甚至超越了挚友兄弟。
那是一种在患难与共、生死相托中淬炼出的,更为深沉、更为紧密的羁绊。
少年人那点遮掩不住的情愫,如何能瞒过母亲的眼睛?
起初,她心中并非没有过一瞬间的惊愕与忧虑,毕竟,世俗礼法、人言可畏,这条路注定艰难。
然而病榻缠绵的这些时日,让苏婉如有太多的时间静思。
当她从昏沉的高热中挣脱,得知自己得以续命的药材,是云疏那孩子几乎用命换来的时,那份震撼与感激,早已超越了寻常的主仆恩义,更似一道强烈的光,照进了她作为母亲的心底。
她躺在尚带病气的床榻上,目光时常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飘向儿子林清晏居住的东厢方向。
清晏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自幼便聪慧懂事,知书达理,从未让她过多操心。
他像他父亲,骨子里有读书人的清正与风骨,却也承袭了几分她骨子里的通透与执着。
正因如此,她才更明白,这个看似温润顺从的儿子,内心有着怎样一片不容轻易踏足的、对“真”与“诚”极致追求的净土。
曾几何时,她也如同世间所有母亲一样,暗暗期盼过儿子将来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也曾设想过他娶一位门当户对、贤良淑德的妻子,儿孙绕膝,承欢膝下。
那是世俗眼光中最标准、最圆满的路径。
然而,历经了这场生死大劫,看尽了人情冷暖,再回首与丈夫林文正相携走过的半生,苏婉如忽然觉得,那些曾经看重的“标准”与“圆满”,在“幸福”二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想起了自己与林文正的姻缘。
当年,林文正不过是寒门学子,而她家中虽非大富大贵,却也颇有清名。
并非没有条件更好的选择,但她偏偏看中了他那份“笨拙”的真诚与“不合时宜”的耿直。
婚后多年,他未曾给予她泼天的富贵,却给了她数十年如一日的尊重、理解与相濡以沫。
即便如今落魄至此,他看向她的眼神,依旧如当年那般,清澈而专注。
正是因为自己拥有过这样一份不将就的、真挚的感情,她才更深刻地理解,什么才是人生至宝。
那不是外人眼中的般配,不是家族利益的联结,而是两颗心的彼此映照,是无论顺境逆境,眼中都只有对方的坚定。
她的清晏,她的孩子,是那么好,那么干净的一个孩子,他值得这世间最好的。
而这“最好”,绝非世俗定义的“功成名就”或“妻贤子孝”。
她唯一的希望,从不是他能出人头地,背负着家族的期望艰难前行;也不是他能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却在夜深人静时,对着一个并无深情的人空耗岁月。
她只希望,在这漫长而未必总是如意的一生中,他能遇到一个真正爱他、懂他、惜他的人。
而更重要的是,他也能用同样满心满眼的、毫无保留的热情去爱着那个人。
他的喜怒哀乐能与那人紧密相连,他的生命能因为那个人的存在而变得更加丰盈和温暖。
什么传宗接代,什么夫妻和睦的虚名,在儿子真实的、发自内心的快乐与幸福面前,都轻如尘埃。
当她看到清晏在云疏重伤昏迷时那失魂落魄、痛彻心扉的模样;当她看到云疏醒来后,清晏眼中那失而复得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与珍视;当她察觉到两人之间那无需言语、却自然流淌的默契与依赖……
她心中那点因世俗观念而产生的、微末的忧虑,便如同阳光下的薄雾,悄然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理解与怜惜。
她理解清晏那份不容于世、却纯粹如初雪的情感;她怜惜云疏那孩子,身世坎坷,却拥有一颗赤诚如金、甘愿以命相护的真心。
自己的命,都是那孩子从鬼门关前抢回来的。
一个少年,能为非亲非故的人做到如此地步,这份情意,比金子更真,比磐石更坚,她还有什么理由,去用那些冰冷的、僵硬的世俗桎梏,去束缚、去伤害这两颗如此剔透、如此真挚的心呢?
孩子们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苏婉如轻轻闭上眼,唇角泛起一丝温柔而释然的微笑。
她想,若是老爷知道,定然也会明白的。他们林家,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官身,又何须再被那些虚名所累?
只要清晏快乐,只要那两个孩子能彼此守护,安然度过余生,便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最大的慰藉了。
窗外,冬日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院落里,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冲破阴霾的执拗。
就如同那两个孩子之间,不容于俗世,却顽强生长、彼此温暖的感情。
而她,愿意成为守护这缕微光的人。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林清晏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温书,准备着年后的科考。
然而,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院中,云疏正按照韩师傅以前教导的法子,缓慢而认真地活动着筋骨,适应伤后的身体。
他的动作还有些谨慎,避免牵拉到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但身姿依旧挺拔,每一个拉伸、转体都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协调与力量感。
阳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和略显单薄却已初具力量轮廓的身影。
林清晏看着看着,便忘了手中的书卷,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欣赏世间最动人的风景。
苏婉如由映雪扶着,缓缓走到他身边坐下,正好将儿子这副模样尽收眼底。
林清晏察觉到动静,猛地回过神,脸上掠过一丝被撞破心事的窘迫红晕,连忙起身要扶母亲:
“娘,您怎么出来了?外面有风,当心再着凉。”
苏婉如温和地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目光依旧带着慈爱的笑意,落在儿子略显慌乱的脸上:
“晏儿,方才在看什么如此出神?连书都忘了读。”
林清晏脸颊更热,眼神闪烁,不敢与母亲对视,含糊道:“没……没看什么,只是……只是觉得今日阳光甚好。娘,您感觉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心里也亮堂多了。”苏婉如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这次若是没有云疏那孩子,娘这把老骨头,恐怕真要交代在这异乡了。这孩子,实是我们林家的大恩人。”
林清晏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头有些哽咽:“是,儿子知道。”
苏婉如温和地笑了笑,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晏儿,娘瞧着你近日,心神总是不宁。可是有什么心事?”
林清晏微微一怔,下意识想否认,但对上母亲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了然目光,他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耳根微微泛红。
有些情感,他自己尚且理不清,更不知该如何对母亲言说。
苏婉如看着他这副情窦初开却又不知所措的模样,心中微软。
她拉过儿子的手,轻轻握住,语气愈发温和:
“晏儿,人生在世,能得一知己,倾心相待,是莫大的福分。有些缘分,来了便是来了,顺应本心即可,不必过于纠结对错,更无需用那些条条框框束缚了自己。”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窗外的云疏,“真心待你的人,千金难换。重要的是,你自己心中是否欢喜,是否安宁。”
林清晏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是被人看穿心事的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明亮。
母亲……她知道了?她不仅没有责怪,反而……在开导他?
“娘……”他喉咙有些发紧,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释然,也有一种被理解的巨大慰藉。
苏婉如看着他眼中逐渐坚定的光芒,欣慰地点了点头: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娘只盼着你们都好,平安喜乐,比什么都强。”
她没有点明,但话语中的深意,林清晏如何听不出来?
“娘……您……”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苏婉如只是温柔地看着他,目光里是全然的包容与支持:
“傻孩子,娘是希望你好的。只要你认定是好的,是对的啊,娘和你爹,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这番话,如同春风化雨,悄然滋润了林清晏心中那片因情愫而略显不安的土地。
他望着母亲,眼圈微微发红,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谢谢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