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腊月,湿冷入骨。
往年此时,林府书房早已暖炉融融,银丝碳烧得噼啪轻响,满室皆春。
如今在这青竹巷的陋室,窗户糊了又破的厚纸抵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屋内仅靠一个小小的炭盆勉力维持着一点稀薄的暖意,那点微光在偌大的寒冷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林文正与林清晏尚能凭借一股心气和对未来的期盼硬扛着,但本就忧思过度、体质纤弱的苏婉如,终究没能撑过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来势汹汹,将她彻底击倒了。
起初只是咳嗽,低热,映雪熬了姜汤,悉心照料,盼着能像往常一样熬过去。
然而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在几日后急转直下,苏婉如开始持续高烧,咳得撕心裂肺,痰中甚至带了血丝,整个人昏沉无力,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却干裂发白。
映雪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请了镇上最好的郎中来。郎中诊脉后,眉头紧锁,开了方子,却叹气道:
“夫人这是积郁成疾,又感风寒,邪气入里,病势沉疴。这方子只能暂且稳住,若要根治,还需几味贵重的药材做引,方能拔除病根,否则……恐成痼疾,缠绵病榻啊!”
郎中所言的那几味药材,无一不是价格昂贵之物。林家如今的情况,维持日常用度已是捉襟见肘,哪里还拿得出这笔额外的巨款?
林文正看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妻子,急得嘴角起泡,一夜之间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他翻遍了行囊,将所有能变卖的稍微值钱些的物件都拿了出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林清晏更是心急如焚,他甚至动了卖掉那些仅存书籍的念头,那是他科考的希望,也是父亲半生的心血,可为了母亲……
家中气氛压抑得如同外面的天气,阴云密布。
云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他看着林清晏眼底深重的忧虑与红血丝,看着老爷强撑的镇定下那掩饰不住的恐慌,看着映雪日夜不休地守在夫人床前,熬得双眼红肿。
他攥紧了拳,骨节泛白。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夜晚,云疏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歇下。他等到林清晏房中的灯火熄灭,等到整个小院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呼啸的寒风拍打着窗棂。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换上了一身最破旧、即使沾染污秽也不心疼的深色短打,将袖口和裤腿都用布条紧紧扎起。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暗夜中的魅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石堰镇沉沉的夜色里。
他要去的地方,是镇上鱼龙混杂的码头区深处,一个隐藏在废弃仓库地下的、见不得光的存在——地下拳场。
这里没有规则,只有赤裸裸的暴力与金钱交易。
上台者签下生死状,用血肉之躯搏杀,只为换取台下看客疯狂的呐喊和那沾着血汗的赏金。
这里是亡命徒和走投无路者的炼狱,也是最快能弄到钱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腥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刺鼻气味。
昏暗摇曳的油灯下,人影幢幢,嘶吼声、咒骂声、下注的叫嚷声震耳欲聋。
中央一个简陋的、由粗糙木板搭成的台子,便是搏命的舞台。
云疏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他年纪轻,身形虽结实,但在那些肌肉虬结、满身伤疤的壮汉中,显得并不起眼。直到他平静地走向管事,表示要上台。
管事打量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小子,这里可不是你玩过家家的地方。规矩懂吗?打死打残,各安天命!”
云疏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在那张粗糙的、不知沾染了多少血污的生死状上,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他的第一场对手,是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壮汉,显然没把这个清瘦的少年放在眼里。
然而,当锣声响起,云疏动如脱兔,身影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避开对方势大力沉的重拳,一记刁钻的肘击狠狠撞在对方肋下,接着便是如同狂风暴雨般的近身短打,招招狠辣,直击要害!
那壮汉甚至没反应过来,便惨叫着倒地,再也爬不起来。
台下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狂热的呐喊。
云疏站在那里,微微喘息,眼神冰冷,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
他只要钱。
接下来的几场,对手一个比一个强悍,手段也一个比一个凶残。
这里没有点到即止,只有你死我活。
云疏凭借着韩师傅所授的精妙招式、远超常人的反应速度以及在训练中磨砺出的狠劲,一次次将对手击倒。
但他的身上,也开始不可避免地添上伤痕。
拳头落在身上的闷响,皮开肉绽的刺痛,骨骼承受重击的酸麻……
他咬着牙,将所有的痛呼都咽回肚子里,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撑下去,拿到钱,买药,救夫人。
汗水、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额角的伤口流下的血滑过眼角,带着腥咸的味道。
他的衣衫早已被撕破,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淤痕和渗血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剧痛。
但他不能倒,台下那些疯狂下注的看客,不会同情一个失败者。
倒下去,就意味着失去一切,包括那救命的赏金。
终于,在不知击倒了第几个对手后,管事将一袋沉甸甸的、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的铜钱扔到了他面前。
云疏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他弯腰捡起钱袋,紧紧攥在手里,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去看台下那些或惊叹或贪婪的目光,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了这个如同炼狱般的地方。
寒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在他滚烫的皮肤和绽开的伤口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靠在一条僻静小巷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震碎五脏六腑。
他勉强抬起颤抖的手,抹去糊住眼睛的血污,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一眼手中那个沉甸甸的钱袋。
够了……应该够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钱袋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那冰冷的铜钱贴着他火热的肌肤,仿佛成了唯一的支撑。
然后,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撑着几乎要罢工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青竹巷的方向挪去。
他不能倒在这里,他得回去。公子还在等着,夫人还需要药。
当他终于踉踉跄跄地回到青竹巷,天边已经泛起了微弱的鱼肚白。小院依旧沉寂。
他几乎是靠着本能,摸索到院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推开。
堂屋内,守夜的林清晏因为极度疲惫,正伏在桌上小憩,听到细微的响动,立刻惊醒。
当他抬眼看到站在门口、几乎成了一个血人的云疏时,整个人如同被冰水浇透,瞬间僵住,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云疏?”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云疏想开口说“我没事,钱拿到了”,却发现自己连发出一个完整音节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云疏!”
林清晏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前,在他倒地之前,将他紧紧接在了怀里。
入手是一片湿黏温热——那是血,大量的血!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林清晏看清了云疏的模样:
脸上纵横交错着血痕,额角一个狰狞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嘴唇破裂肿胀,身上那件破旧的短打几乎被血和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下面遍布的、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
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猛地攫住了林清晏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抱着云疏冰凉而颤抖的身体,感受着那微弱的呼吸,眼泪瞬间决堤,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云疏满是血污的脸上。
“云疏……云疏!你醒醒!你别吓我……”他声音哽咽,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与绝望,徒劳地用手去擦拭他脸上的血,却发现越擦越多。
映雪也被惊动,披衣出来,看到这一幕,吓得失声惊呼,连忙去打热水。
混乱中,云疏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他费力地抬起沉重如铁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林清晏布满泪水、写满了恐惧和心痛的脸。
他想抬手,想去擦掉那眼泪,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能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怀里那个紧紧攥着的、染血的布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推向林清晏,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不堪的气音:
“药……钱……夫人……”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昏迷。那只染血的手,却还保持着递出钱袋的姿势。
林清晏看着怀中昏迷不醒的云疏,看着他递到眼前的、沾满鲜血的银钱,再听着他那句破碎的、用命换来的嘱托,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紧紧抱住云疏,将脸埋在他冰冷的颈窝,失声痛哭。
那哭声在寒冷的黎明前响起,充满了无力以及一种锥心刺骨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