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将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收敛殆尽,林府书房内却灯火通明,驱散了室内的昏暗。
林清晏带着云疏前来向父亲林文正回话,禀明白日里在赵家诗会的情况,自然也包括了那场与王公子的不快。
林文正端坐于书案后,指间夹着一份卷宗,听儿子条理清晰地叙述完毕,目光赞许地微微颔首:
“不卑不亢,处置得当。我林家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不必曲意逢迎那等纨绔。”
他言语间自有一股清流风骨,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卷宗粗糙的边缘,显然心思并不全在儿子的社交见闻上。
“父亲,”林清晏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的心绪不宁,放下手中温热的茶盏,关切地问道:
“您可是在为近日城西那桩布商命案烦忧?孩儿回来时,听闻衙役们议论,似乎遇到了难处。”
林文正揉了揉眉心,长长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卷宗往前推了推,语气沉重:
“正是此案。死者刘福,城西‘锦绣坊’的掌柜,为人本分,生意也还过得去。昨夜被伙计发现死于自家库房之内,现场……颇为蹊跷。”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库房门窗皆从内闩死,看似自缢。但仵作验尸却发现诸多疑点,脖颈处勒痕交错,更像是被人勒毙后,再悬挂于梁上,伪装成自缢。”
他简单描述了现场的矛盾之处:靠近后窗的地面,有几个模糊的、带着泥水的脚印,方向指向窗外,应该是外来贼人留下的痕迹。
但奇怪的是,那扇唯一的后窗窗台,里外都被擦拭得异常洁净,不留丝毫痕迹,连一点灰尘、一点泥印都找不到。
同时,库房内丢失了几匹价值不菲、标记特殊的苏锦。
“是流贼入室劫杀?还是仇家报复?为什么要擦净窗台,却留下了脚印?”
林文正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动机不明,线索杂乱且自相矛盾。
此案若不能尽快查明,不仅刘家孤儿寡母无法安抚,只怕也会引来城中商户恐慌,更让府衙上下蒙羞。”
林清晏接过卷宗,凝神细看现场绘图和仵作的记录,目光在“泥水足印”与“异常洁净的窗台”这两处明显的矛盾点上反复流连,试图理清头绪。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听得见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林文正略带沉重的呼吸声。
案件的迷雾仿佛也弥漫到了这间书房,压抑着空气。
一直安静站在林清晏身后,如同影子般的云疏,目光也悄然扫过了摊开的卷宗上的记录。
他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光。
那些在市井底层挣扎求生时关于欺骗与伪装的伎俩,那些为了一个铜板而绞尽脑汁、互相算计的画面,此刻竟与这桩命案产生了奇特的联系。
他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轻轻拽了拽林清晏的衣袖,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林清晏正沉浸在线索的迷宫之中,感受到衣袖上传来的微弱力道,立刻回过神来,侧头看向他,温声问:
“云疏,怎么了?”
云疏抬眼飞快地看了看面色凝重、陷入沉思的林文正,又迅速低下头,声音不大,却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老爷,公子……云疏……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林文正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孩子。
但想到他过往偶尔流露出的、异于常人的机敏和观察力,便按下心中因案件受阻而产生的焦躁,和声道:
“孩子,你但说无妨。集思广益,或许能有意外之获。”
得到鼓励,云疏深吸了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带着几分在市井底层磨砺出的、对人性阴暗面与细节伪装的独特敏锐,缓缓说道:
“老爷,那脚印……既然模糊又沾了泥水,说明留下脚印的人,可能踩过泥泞,才让我们以为是外面来的人。
但奇怪的是,那扇后窗的窗台,里外都被擦得那么干净,连一点泥印、一点灰尘都没留下。”
他顿了顿,抬起头,墨黑的眼眸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格外专注明亮,仿佛能穿透表象:
“这不合常理。一个刚从泥地里过来、匆忙翻窗的人,手脚必然沾泥带水,心里也慌,怎么可能还有心思、还有时间把窗台擦得如此一尘不染?
除非……他当时翻窗时,脚上穿的根本就不是那双沾泥的鞋。
而脚印更像是……刻意布置,想把我们的视线引到‘外贼’身上,他自己好躲在暗处。”
这个角度刁钻而务实的质疑,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文正和林清晏脑海中那团纠缠的迷雾。
之前困扰他们的矛盾点,仿佛被瞬间照亮了一个全新的、他们未曾想过的侧面。
是啊,为何只顺着“外贼”的方向去思考?这现场,本身就充满了表演的痕迹!
云疏继续道,声音更轻了些,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洞悉世情的通透:
“而且,那几匹苏锦,小人虽未见过,但听闻甚是沉重显眼。若真是外来贼人,人生地不熟,得手后如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运走那么大的东西?
目标太大,容易暴露。
小人觉得,或许……可以查查库房附近,以及刘家内部,有没有人最近突然手头宽裕,还了旧债,或是买了不该他买得起的东西,或者行为反常,比如特别关心案情进展,或是突然变得沉默寡言。
他们熟悉环境,也知道如何避开旁人耳目。”
他最后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有时候……最不像凶手的人,因为不会被轻易怀疑,反而最有可能。”
林文正听着云疏条理清晰、直指要害的分析,眼中的惊讶之色愈浓,最后化为毫不掩饰的激赏。
这孩子虽未读过多少圣贤书、刑律典,但观察入微,心思缜密,逻辑清晰,尤其对人性阴暗面的揣摩和对于伪装伎俩的直觉,远超许多经验丰富的衙役!
他沉吟片刻,抚须点头,语气带着豁然开朗的振奋:“云疏所言,一针见血,鞭辟入里!此案确有诸多不合情理之处,伪装痕迹过重,简直欲盖弥彰!
看来,是我们一开始就被那‘泥脚印’引入了歧途!真凶,极有可能就在附近,甚至就是刘福身边亲近之人,故布疑阵!”
他当即唤来门外值守的衙役头领,低声而迅速地吩咐了几句,调整了侦查方向,着重排查刘福的家人、伙计、近期有密切往来的生意伙伴,以及所有可能接触到库房的人,并仔细查访这些人近日的经济状况与行为异常。
衙役领命而去后,林文正神色稍霁,积压心头的沉郁仿佛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看向云疏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欣赏和惊奇,赞道: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云疏,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心思之细腻,观察之入微,推断之合理,实在难得!你这一席话,可是帮了衙门大忙了!”
云疏被夸得有些手足无措,脸颊泛起薄红,耳根更是烫得厉害,连忙低下头,声音细弱:
“老爷过奖了,我……我只是胡思乱想,当不得真……”
而此刻,站在一旁的林清晏,心中的震动远比父亲更甚。
他怔怔地看着身旁这个低垂着头、显得羞涩而无措的少年,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他方才那冷静的分析。
这还是那个需要他护在身后、会因为旁人几句闲话而惶恐不安的云疏吗?还是那个只会在书房里默默磨墨、偷偷习字的安静陪伴?
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云疏的全部。
那个雨夜中脆弱无助的小乞丐,那个在他面前温顺乖巧的随从,只是云疏的一面。
而另一面,是能在巷战中爆发出惊人狠厉的狼崽,是能在这错综复杂的命案线索中,凭借其独特的生存智慧和敏锐直觉,一眼看穿关键矛盾,提出连父亲和他都未曾想到的侦查方向的……破局者。
这种强烈的反差,这种隐藏在温顺外表下的惊人锋芒,让林清晏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喜。
就像无意间发现了一块蒙尘的美玉,轻轻拂拭,便露出内里璀璨耀眼的光华。
这种“发现”的过程,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悸动。
他看着云疏因害羞而微红的侧脸和那轻轻颤动的睫毛,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骄傲,为他的聪慧机敏;有心疼,想到他这些洞察力或许正是源于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被深深吸引的感觉。
他忍不住伸出手,不是像往常那样拍拍他的肩,而是轻轻握住了云疏的手腕。
那手腕纤细,却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无意识的亲昵和确认,仿佛想通过这触碰,来感知这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云疏。
“云疏,”林清晏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柔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完全理解的温柔,“你总是能给我惊喜。”
云疏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道,听到公子的话语,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抬起头,撞进林清晏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温和与包容,而是映着灯火,闪烁着一种他看不懂的、异常明亮的光彩。
这目光让他心慌意乱,却又莫名地感到一阵滚烫的暖流涌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