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涓涓细流,在书声、墨香与云疏日益增长的、小心翼翼的依赖中平静淌过。
他似乎渐渐习惯了林府的生活,习惯了清晨站在院门内,听着那由远及近的熟悉脚步声,心口便像被羽毛轻轻拂过;
习惯了书房里那盏无论多晚都会为他而留的、温暖驱散黑暗的灯;
也习惯了在公子温和的、带着笑意的引导下,认识越来越多的字,甚至能磕磕绊绊地读些浅显的诗句,然后在公子赞许的目光中,耳根悄悄泛红。
那份根植于骨子里的卑微与警惕,如同冬日冻土下的草籽,被春日的暖阳长久照耀,似乎已沉寂。
然而,它并未消亡,只待一丝突如其来的寒意,便会破土而出。
时值初夏,草木葳蕤。
林清晏一位姓赵的同窗,来自邻县颇有权势的富绅之家,前来林府拜访。
这位赵公子性情骄纵,平日便与秉承清廉家风的林清晏不算十分投契,此次前来,多半也带着几分长辈授意、交际应酬的意味。
林清晏出于礼节,在花厅接待了他。
云疏照例安静地跟在林清晏身后,动作熟练地为他端上温度刚好的茶。他低眉顺眼,努力将自己融入背景。
起初,赵公子并未在意这个清秀沉默的小仆役,只当是林家寻常的下人。
直到谈话间隙,林清晏极为自然地侧过身,并非吩咐,而是用一种带着熟稔的亲昵语气,对云疏低语:
“书房案头那本《山水论》,帮我取来可好?方才想起其中一段,正好与赵兄探讨。”
他甚至握着云疏的手,下意识的捏了捏,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云疏领命,正要转身,那赵公子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目光在云疏身上逡巡片刻,又转向林清晏,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的笑意,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厅内几人都听得清楚:
“清晏兄,素闻林伯父治家严谨,清流自许。只是……何时这县令府上的规矩,也变得如此‘不拘一格’了?”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目光再次扫过云疏,“区区一个乞……一个小厮,竟也能与主子同进同出,登堂入室,举止还如此……亲昵?莫非林家如今,也讲究起这‘尊卑不分’的做派了?”
“乞儿”二字虽未完全出口,但那刻意的停顿和轻蔑的眼神,已如一根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了云疏最敏感、最脆弱的心防。
刹那间,云疏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猛地停住脚步,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几乎是本能地,他向后退了一大步,迅速拉开了与林清晏的距离,仿佛靠近对方都是一种玷污。
他深深地垂下头,几乎要埋进胸口,双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之前因公子信赖而微微挺直的脊背,瞬间又弯折成了那副熟悉的、恭顺而卑微的弧度。
他把自己重新严严实实地藏进了“仆人”的躯壳里,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几乎不易察觉的亲近,只是一种不该存在的、可耻的僭越。
林清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眸中暖意尽褪,覆上一层薄霜。
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瓷盏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而冷凝的一响。
他目光清冽地看向赵公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
“赵兄此言差矣。《礼记》有云:‘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家父常教导,待人以仁,观其行而非究其出。
云疏年纪虽小,然品行端正,勤勉好学,留他在身边,是为伴读,亦是知己,时刻勉励自身勿忘初心,体察民生。
我与他之间,是朋友之谊,兄弟之情,何来‘尊卑不分’之说?莫非在赵兄眼中,人之高低,只由门第而定,而非心性德行?”
他语气平稳,引经据典,字字清晰,既不卑不亢,又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和对对方狭隘观念的不屑。
那声“知己”和“兄弟之情”,如同惊雷,炸响在云疏耳边,让他浑身一震。
赵公子被他一番义正辞严的话堵得面红耳赤,想要反驳,却在林清晏那清正坦荡的目光下失了底气,只得讪讪地找补了几句场面话,终究觉得颜面扫地,无趣至极,不多时便借口告辞了。
花厅里恢复了安静,却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凝滞和冰冷。
林清晏挥退了其他下人,快步走到依旧保持着垂首躬身姿势、仿佛石化了的云疏面前。
他看着云疏紧紧抿住的、失去血色的嘴唇,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指节发白的指尖,以及那周身仿佛瞬间筑起的壁垒,心中像是被细密的针反复刺扎,又酸又疼。
方才驳斥外人时的义正辞严,此刻全化为了满腔翻涌的心疼与怒火——
不是对云疏,而是对那轻易便摧毁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自信的恶意。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
然后,他伸出手,没有去碰云疏紧绷的肩膀,而是轻轻握住了他那双紧攥的、冰凉的手。
“松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力道,小心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云疏掐入掌心的手指掰开,露出那几道清晰的、深红的指甲印。
云疏身体剧烈地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林清晏更紧地握住。
“抬头,看着我,云疏。”林清晏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仿佛要透过那层坚冰,直接温暖到他心里去。
云疏挣扎着,内心充满了羞愧与自我厌弃,他觉得自己给公子带来了羞辱,不配再承受这样的温柔。
他摇着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砸落下来,晕湿了衣襟。
“抬起头来。”林清晏重复道,语气加重了些,带着一丝心疼的命令口吻。
他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托住了云疏的下巴,迫使着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映入林清晏眼帘的,是一张布满泪痕、写满了痛苦与自我否定的脸。
那双墨黑的眸子,之前因识字、因得到认可而悄悄点亮的光芒,此刻已然熄灭,只剩下了一片被泪水浸泡的、沉寂的灰暗。
“他的话,是错的。”林清晏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说道,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刻进他的心里。
“在这林府,在我林清晏面前,你,云疏,从未低人一等。我视你为伴,为知己,此话,字字出自肺腑,绝非虚言。”
他顿了顿,握着云疏的手微微用力,传递着温暖和力量,目光扫过房外一株曾被风雨打折了枝条,却在精心照料下,于断处旁逸斜出、生出更茂盛新绿的小树,缓声道:
“你看那棵树。风雨可以摧折它的形态,却无法扼杀它向上的生机。旁人的闲言碎语,就如同那场风雨,你若在意,它便是穿心利刃;你若不在意,它便只是吹过即散的风,留不下任何痕迹。”
云疏望着林清晏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那里没有丝毫的敷衍、怜悯或因为被牵连而生的不悦,只有全然的真诚、维护和一种……因他受伤而起的痛惜。
“可是……公子,”云疏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内心最深的恐惧。
“他们会……笑话您。会因为……我,而看轻您。”他艰难地说出“我”字,仿佛这是个带着原罪的、沉重的负担。
林清晏看着他泪眼婆娑却还在为自己担忧的样子,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又酸涩得厉害。
他忽然松开手,在云疏茫然的目光中,张开双臂,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将眼前这个颤抖的、冰冷的小身体拥入了怀中。
云疏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公子的怀抱温暖而宽阔,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淡淡墨香和阳光气息,将他完全包裹。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超越了所有言语的亲密与安抚。
“傻话。”林清晏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叹息,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林清晏立身于世,靠的是品行学识,而非他人的评头论足。若有人因我善待一个值得善待的人而看轻我,那这等狭隘之人,也不配为我之友,其言又何足挂齿?”
他轻轻拍了拍云疏单薄而紧绷的背脊,如同安抚受惊的幼兽。
“云疏,你记住,在这里,你只需做你自己。你想站着,便站着;想坐着,便坐着;想识字,我便教你;想与我亲近,”他顿了顿,手臂收紧了些,“便如现在这般,无妨。”
这番话,连同这个突如其来的、温暖的拥抱,如同最炽热的阳光,终于彻底击碎了云疏努力维持的伪装和心防。
他再也抑制不住,将脸埋在林清晏肩头,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委屈和恐惧,而是一种宣泄,一种被全然接纳后的、巨大的安心与感动。
他起初还压抑着声音,到最后,变成了孩子般无所顾忌的、闷闷的哭泣。
林清晏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拥着他,任由他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衫,一只手始终轻柔地、有节奏地拍着他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云疏的哭声渐渐止歇,变成了细微的抽噎。他不好意思地从林清晏怀中抬起头,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像只可怜的小兔子。
林清晏掏出干净的帕子,细心为他擦去脸上的泪痕,看着他依旧有些红肿的眼睛,林清晏牵起他的手,柔声道:“走,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