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北美中西部这座曾经辉煌、如今却透着几分疲惫的工业城市时,正值深秋。空气干冷,带着一种与国内迥异的、混合着铁锈、柴油和空旷感的味道。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宽阔却略显萧条的街道,间或出现巨大的、已然闲置或部分拆除的厂房,红砖墙面上斑驳的标语依稀可辨,如同岁月刻下的伤疤。
沈皓明安排的车辆直接将他们送到了下榻的酒店。他本人则几乎未作停留,只在酒店大堂对乔妍简单交代了一句“晚上联系”,便带着他的团队匆匆离去,投入到他那个“顺路”的商业事务中。他的离去,仿佛瞬间抽走了某种无形的依靠,让乔妍和她的团队真正直面这片陌生土地所带来的、实实在在的疏离感与挑战。
倒时差的疲惫还未散去,第二天一早,乔妍便带着王磊和担任翻译的本地助理,前往预定的第一个拍摄地点——一座规模巨大的、已经停产多年的汽车装配厂。与国内那个还有老工人看守的厂区不同,这里完全被废弃,部分区域甚至被铁丝网围起,挂着“私人领地,禁止入内”的牌子。他们之前通过邮件联系的土地管理公司代表,一个名叫汤姆的中年男人,态度礼貌却透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拍摄许可可以给你们,”汤姆指着地图上划出的有限区域,“仅限于这几个指定的、结构相对安全的外围区域。核心车间和办公区,出于安全和保险考虑,不能进入。无人机?绝对不行。”
这个限制让王磊皱紧了眉头。核心车间那些停滞在最后一刻的生产线、布满灰尘的控制台,才是最能体现工业“恒久”骤然中断的震撼画面。乔妍试图沟通,引用之前邮件中对方未明确反对的模糊表述。
汤姆只是耸耸肩,语气带着一种见惯不怪的麻木:“女士,这里是美国。法律和保险条款说了算。或者,你们可以尝试去申请市政的特殊许可,不过那可能需要几个月,而且成功率……”他做了一个不乐观的手势。
首日受挫。回到临时租用的车上,气氛有些沉闷。透过车窗,看着那些在冷风中显得格外荒凉的工业废墟,乔妍感到一种无力。这里的规则,比想象中更为坚硬和冰冷。
晚上,沈皓明回到酒店,听乔妍简单说了情况。他没有发表意见,只是拿起手机,走到套房的窗边,拨通了一个电话。乔妍听不清具体内容,只听到他用流利的英语,语气平静却带着某种压力,提到了几个名字和机构。
半小时后,乔妍接到了汤姆打来的电话,语气明显恭敬了许多:“乔女士,关于拍摄范围,我们或许可以再谈谈。明天上午十点,我会在办公室等您。”
第二天,谈判依旧艰难,但汤姆的态度软化了许多。最终,他们争取到了进入部分核心车间拍摄的许可,虽然仍有诸多限制,并且需要签署更复杂的免责条款,并支付高昂的额外保险费。无人机依旧被禁止。
“这已经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本地助理低声对乔妍说,“沈先生联系的人,看来很有分量。”
乔妍心情复杂。她再次感受到了沈皓明那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影响力,也再次意识到,在这片土地上,有些门,仅凭艺术和理想是敲不开的。
进入核心车间的第一刻,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巨大的机械臂停滞在半空,生锈的传送带蜿蜒如死去的巨蟒,流水线上还散落着未组装完的汽车底盘,覆盖着厚厚的灰尘。阳光从破损的屋顶倾泻而下,形成一道道清晰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无数微尘,如同祭奠往昔辉煌的香火。
王磊立刻投入工作,架设机器,寻找角度。乔妍则独自沿着空旷的流水线慢慢行走,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激起空洞的回响。她伸手抚摸着一台冲压机上模糊的厂牌标志,冰凉的金属触感直抵心底。
这里曾经是工业文明的骄傲,是无数个“刹那”创新汇聚成的“恒久”体系。而如今,它成了被全球资本流动和产业转移抛弃的“废墟”,一个时代的“恒久”在这里戛然而止,化为需要处理的“遗产”和“问题”。
下午,他们采访了一位名叫詹姆斯的前汽车工程师。他头发花白,穿着整洁却略显旧的工装夹克,就在厂区外一个破旧的咖啡馆里接受了采访。他的叙述,与国内老陈师傅的热情澎湃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冷静的、近乎解剖学般的理性。
“不是我们不够努力,也不是技术落后,”詹姆斯搅拌着杯子里早已冷掉的咖啡,眼神平静地看着窗外荒凉的厂区,“是游戏的规则变了。资本追求更高的回报率,劳动力成本、环保法规……这里不再具有‘比较优势’。关闭,转移,是资本逻辑下的必然选择。”
他的话语里没有太多个人情绪的波澜,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这种冷静,比激烈的控诉更让乔妍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凉。当个体完全被纳入庞大的全球资本体系,其命运似乎也变成了一系列冰冷数据和逻辑推演的结果。
“那么,您觉得,这里还有未来吗?”乔妍问。
詹姆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也许吧。但不会是过去的模样了。有些人离开了,有些人还在尝试……搞点小型的定制改装,或者把这里当成某种……怀旧的背景板。”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就像你们现在做的这样。”
这句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让乔妍的心微微一刺。她意识到,她的镜头,在某些人眼中,可能也仅仅是另一种形式的“消费”,消费这里的衰败,消费他们的失落。
采访结束,回到酒店,乔妍情绪有些低落。沈皓明似乎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脸上带着倦色,但眼神依旧锐利。他看了乔妍一眼,没问拍摄是否顺利,只是淡淡地说:“遇到认知冲击了?”
乔妍靠在沙发上,揉了揉眉心:“有点。这里的人……好像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更……冷静?或者说,更早就接受了现实?”乔妍试图描述那种感觉,“不像国内的老工人,还有那么强烈的不甘和情感牵连。”
沈皓明走到吧台边倒了杯水,语气平静:“发展阶段和福利体系不同。这里的工人,在全球化产业转移浪潮中经历了不止一轮冲击,失业救济、再培训机制相对完善,虽然也有很多问题,但整体的……阵痛阈值可能更高。而且,”他顿了顿,看向乔妍,“资本逻辑在这里渗透得更深,更久。很多人已经习惯了用这套逻辑来理解和解释自己的命运。”
他的分析,一如既往地冷静而精准,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表象,露出了内在的结构性原因。乔妍望着他,忽然问道:“那你呢?你用这套逻辑,决定了那个工厂的关闭和转移吗?”
话一出口,乔妍就有些后悔。这近乎是一种质问。
沈皓明拿着水杯的手顿了一下,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立刻回答。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空调低沉的运行声。
几秒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我做出的每一个商业决策,都基于当时所能掌握的最优信息和逻辑推演。关闭效率低下的工厂,将资源投向更具增长潜力的领域,这是确保整个系统存活和进化必须付出的代价。”他直视着乔妍的眼睛,目光里没有躲闪,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一部分‘恒久’的崩塌和个体的阵痛。这就是资本的‘刹那’之火,它既创造,也毁灭。”
他的话语,像一块冰冷的铁,压在乔妍的心上。她想起了詹姆斯那冷静的叙述,想起了这片锈带上无数个像詹姆斯一样的人。沈皓明,就是那个在更高维度上,挥舞着“刹那”之火的人之一。
“所以……没有对错,只有立场和选择?”乔妍的声音有些干涩。
“可以这么理解。”沈皓明放下水杯,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这座城市稀疏的灯火,“但选择之后,如何面对和处置这些‘代价’,体现的是决策者的……温度,或者说,责任感。”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乔妍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他并非冷血,他只是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在位置必须承担的角色和其必然伴随的后果。而他后续所做的cSR项目支持、对《双生火焰》的推动,或许正是他试图在冷硬的资本逻辑之外,注入的一丝“温度”和“责任感”。
那天晚上,乔妍久久无法入睡。锈带的风似乎透过窗户缝隙钻了进来,带着铁锈的味道,也带着关于创造与毁灭、个体与系统、资本与人文的沉重思考。
她的《双生火焰》,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遇到了第一重真正意义上的、关乎创作伦理与价值立场的考验。前方的路,似乎比那些生锈的厂房结构,更加错综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