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密阅览器接收到的第一个文件包,在深夜抵达。
林晚星按照江辰风告知的复杂操作流程,像打开一个藏宝盒般,一层层输入验证码、动态口令,最终看到了那个标注着“基础-01”的文件夹。里面分门别类,排列着数十个文档和少量结构清晰的图表文件。
《公司法核心原理与实务要点》、《财务报表分析与舞弊识别》、《企业并购重组典型案例精析(脱敏版)》、《合同法关键条款深度解读》……标题严谨而克制,显然是经过精心筛选,剔除了所有可能涉密或敏感的具体信息,只留下普适性的原理和框架。甚至还有一些关于心理学、谈判技巧和危机管理的基础读物。
没有一句话的附言,但林晚星能感受到这份“书单”背后江辰风的考量——他在为她搭建一个系统而安全的认知阶梯,从最根基的部分开始。
她点开《财务报表分析》,屏幕冷白的光映着她的脸。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公式和图表起初让她有些目眩,但当她静下心来,尝试理解那些借贷符号背后的逻辑,尝试追踪利润表中数字的流转路径时,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混杂着被尘封已久的悸动,缓慢地自心底苏醒。
那些复杂的勾稽关系,那些隐藏在附注里的潜在风险提示,那些比率分析背后反映的经营状况……它们不再是冰冷的天书。她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开始比对、联想——陆氏集团那些浮夸的业绩发布会通稿,陆展逸偶尔得意忘形时透露的“账面技巧”,甚至她自己在处理小店线上账目时无师自通总结出的简易流水方法……破碎的经验与抽象的理论,开始产生微弱的共鸣。
她看得忘了时间。直到眼睛酸涩,才惊觉窗外天色已泛起蟹壳青。竟是一夜未眠。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星的生活形成了新的规律:白天,配合李调查员偶尔的询问或信息确认,其余时间用于阅读、思考和尝试用自己的方式梳理笔记(用那部特殊手机上一个简单的加密记事本)。她不再仅仅是被动接收信息,开始尝试提出问题,甚至对某些案例的“标准分析”提出自己的、略带稚气却角度独特的质疑。她会把这些想法记录下来,但并不急于发给江辰风。她需要先自己消化,形成更清晰的思路。
李调查员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这个女孩眼中曾经的惶恐和压抑,被一种沉静的专注所取代。她回答问题时的措辞变得更加严谨,偶尔甚至能引用一些刚刚学到的法律或经济概念来辅助说明。这是一种积极的信号,说明她在努力重建内心的秩序和对世界的理解框架。
“学习进度如何?”一次例行的简短会面结束时,李调查员难得地多问了一句私人性质的话。
林晚星从专注中回过神,揉了揉眉心:“还在打基础。很多以前模糊感觉到的东西,现在看到了背后的逻辑。挺有意思的。”她的语气平淡,但眼底有一簇小小的、认真的光。
李调查员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但离开时,嘴角似乎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收到文件包的四天后。
那天下午,林晚星正在研读一份关于“关联交易非关联化处理”的典型案例剖析。案例本身做了高度脱敏,隐去了公司名称和具体数字,只保留了交易结构和关键手法描述。看着看着,她的眉头渐渐拧紧。
这种通过多层嵌套、引入看似无关的第三方过桥、最终实现利益输送的复杂操作……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影子?
记忆的开关被触动。不是陆展逸那边的,而是更早,在她刚被接回陆家不久,一次极为偶然的情况下,她在陆振英的书房外(当时是去送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隔着未完全关拢的门,听到陆振英正在与人进行视频会议,语气是那种她很少听到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零星的词语飘出来:“……架构要干净……海外那个SpV(特殊目的实体)的权限必须隔离……最终受益人不能直接追溯……”
当时的她听得云里雾里,只觉高深莫测,也未曾多想。但此刻,结合眼前案例中揭示的典型手法,那些零散的词语突然串联起来,显示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熟悉模式。
陆振英……他私下在搭建极其复杂的海外架构?为了什么?
心跳微微加速。她关掉案例文档,调出加密记事本,迅速将刚才闪过的记忆碎片和联想记录下来。这只是毫无根据的联想,甚至可能只是她过度解读。但那种直觉般的寒意,却挥之不去。
她需要更多信息,但又清楚地知道,以她现在的身份和处境,任何主动打探陆振英私下商业行为的举动,都无异于玩火,也可能给江辰风和李调查员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正犹豫间,那部特殊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江辰风的信息,时间比往常早一些。
“今天怎么样?”一如既往的简短。
林晚星看着这条信息,又看了看记事本上刚刚记录的那段充满不确定性的联想。她咬了咬下唇,手指在键盘上徘徊。告诉他吗?这只是一个模糊的感觉,毫无实据。会不会干扰他?他会不会觉得她胡思乱想,或者过于敏感?
但另一种声音在心底响起:江辰风说过,相信自己的直觉和思考。而且,他正在与陆家对弈,任何关于陆家核心人物可能动向的信息,哪怕再细微,或许都有价值?
她删掉又输入,反复几次,最终发过去的信息,还是选择了坦诚但谨慎的表述:
“在看关联交易的案例。想到一件旧事,可能无关紧要:大概一年前,无意中听到三叔(陆振英)和人视频,提到搭建海外架构、SpV、隔离受益人追溯之类的话。当时不懂,现在看案例,觉得……有点在意。只是联想,没有根据。”
点击发送。她屏息等待,不确定他会如何回应。
这一次,回复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而且,不是文字信息,是直接来电。
林晚星立刻接通。
“晚星,”江辰风的声音传来,背景音异常安静,但他的语气却带着一种紧绷的凝肃,“把你刚才想到的那次‘无意中听到’的具体情况,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时间、地点、在场还有谁、原话或关键词、他说话时的语气。”
没有质疑,没有轻视,只有全然的重视和迫切的追问。
林晚星的心提了起来,迅速整理记忆,尽可能清晰地复述了当时的情形: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大概是她回陆家两三个月后,下午时分;地点是陆振英书房门外走廊;她是因为佣人临时有事,被管家吩咐去送一份无关紧要的待签文件;书房门虚掩约一拳宽缝;她听到陆振英的声音,说的是普通话,但带一点她当时没分辨出的极轻微口音(现在回想,有点像某种东南沿海地区的腔调);关键词除了之前提到的,好像还有“合规审查要提前应对”、“现金流路径不能有明显断点”;语气冷硬、决断,是她很少听到的;视频另一端的人似乎一直在恭敬应答,但听不清具体内容;她当时不敢久留,放下文件就匆匆离开了。
她说完,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江辰风略显深沉的呼吸声。
“晚星,”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像是经过了权衡,“这个信息,很重要。比你想象的可能还要重要。”
林晚星握紧了手机:“你是说……”
“陆振英在陆氏集团内部,一直以稳健、保守、甚至有些过于遵循规则的形象示人,尤其在财务和风控方面。这是他能在老爷子和其他兄弟之间保持超然地位的重要筹码。”江辰风解释道,“但如果他私下早在一年前,甚至更早,就在精心布置复杂的海外架构,并且特意强调隔离和隐匿……这与他公开的人设是矛盾的。这通常意味着,他有极其重要、且不愿意让任何人,包括陆家内部人知道的资产或交易,需要转移到视线之外,或者……提前准备退路。”
退路?林晚星脊背掠过一丝寒意。陆振英那样的人,提前一年甚至更久,就在准备退路?
“而且,”江辰风继续道,声音更冷了几分,“你提到的那个口音……如果我没猜错,可能指向一个特定的境外区域。那里以宽松的金融监管和严格的隐私保护着称,是很多‘隐形’资产最喜欢的目的地之一。”
“那……现在该怎么办?要告诉李姐他们吗?”林晚星问。
“暂时不要。”江辰风果断地说,“你提供的只是单方面的记忆片段,没有录音,没有其他证据。在调查组目前的重点集中在陆展逸母子及其关联的违法事实时,贸然抛出对陆振英的这种怀疑,可能会打草惊蛇,也可能让调查方向变得过于分散复杂。陆振英不是陆展逸,他太谨慎,太擅长利用规则。”
“那我……”
“你做得很好。”江辰风肯定道,“继续保持学习,保持观察和思考。关于陆振英的这件事,交给我。我会从其他渠道进行侧面核实和调查。你记住,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李调查员。在你目前的安全屋里,也绝对安全,但习惯性的谨慎没有坏处。”
“我明白。”林晚星郑重应下,随即忍不住担忧,“你调查的话,会不会有危险?陆振英他……”
“我有分寸。”江辰风打断她,语气缓和了一些,“倒是你,晚星,你的‘直觉’和联想能力,比你自己以为的要敏锐得多。这很好。商业战场,很多时候决胜就在细节和直觉。”
这不是安慰,是认真的评价。林晚星感到脸颊有些微热,更多的是心头那簇火苗被认可的鼓舞。
“对了,”江辰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你最近学习,如果对某个具体行业或商业模式感兴趣,可以告诉我。资料可以更有针对性。”
林晚星想了想,这个问题她其实已经有过模糊的念头。“我对……品牌建设,还有围绕核心Ip的生态运营,有点兴趣。”这是她在看那些案例时,对那些成功构建了强大品牌护城河、并以此衍生出庞大商业生态的企业,产生的自然好奇。或许,潜意识里,她也想到了自己那个曾短暂拥有、又被迫放弃的“星辰”小品牌。
电话那头的江辰风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很轻,几乎捕捉不到。“好。我记下了。”
通话结束。
林晚星放下手机,走到窗边。暮色四合,安全屋外的世界华灯初上。她的心情却不像夜色般平静。
她提供的一个微小、不确定的记忆碎片,可能在江辰风那里,已经拼接成了关于陆振英另一幅面孔的、令人警惕的拼图一角。而她提出的学习兴趣方向,也得到了他认真的回应。
她不再只是被保护者,也不再仅仅是学习者。她开始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信息节点”和“思考伙伴”,尽管还非常初级。
这种认知,带来一种混合着沉重与振奋的复杂感受。沉重在于,她窥见的黑暗一角可能更深;振奋在于,她确实拥有可以运用的“力量”,哪怕只是敏锐的观察和联想。
她回到书桌前,看着加密阅览器里那些尚未读完的文档。知识的海洋浩瀚,而她刚刚找到属于自己的桨。
夜色渐深,安全屋的灯光稳定地亮着。林晚星重新打开一份关于品牌战略的文献,目光专注。
她知道,在这平静的风暴眼里,某些齿轮,正因为她无意中提供的“燃料”,而开始朝着未知却必然更加激烈的方向,加速转动。
而她要做的,是确保当齿轮最终咬合、风暴再次升级时,她不再只是一个被卷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