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张浸透了墨汁的宣纸，缓缓笼罩了整个工业区。五金厂的喧嚣早已沉寂下去，只剩下宿舍楼里零星亮着的窗户，像疲惫的眼睛。阿娟回到那间住了好几年的八人间宿舍时，心里却亮堂得像揣进了一轮小太阳。
同寝的姐妹们大多已经洗漱躺下，有的在看手机，有的在敷面膜，有的则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空气里弥漫着廉价洗面奶和一天劳累后特有的体息混杂的味道。一切都和往常任何一个夜晚没有区别。
“娟姐，回来啦？”靠门的下铺，小芬含糊地打了个招呼。
“嗯。”阿娟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生怕泄露了心底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波澜。她快速拿了脸盆毛巾，去水房草草洗漱完毕，然后像一尾灵活的鱼，悄无声息地滑进了自己那张靠窗的上铺。
拉上帘子，这狭小的一隅便成了她独立的王国。她甚至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远处广告牌投射过来的、变幻不定的霓虹光影，迫不及待地掏出了那工厂聘任书。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张发出轻微而悦耳的“沙沙”声，在这静谧的夜里，如同仙乐。
她的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拂过上面的每一个字。“兹任命：陈晓娟同志为五金厂仓储部副主管（主持工作）……
“陈晓娟”、“副主管”、“主持工作”……这些词汇，每一个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她的心坎上，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震得她眼眶微微发酸。她反反复复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仿佛那不是油墨印上去的字，而是用金线绣上去的锦绣前程。
心里美滋滋的。这种感觉，像小时候过年终于穿上了渴望已久的新衣裳；像第一次领到工资，给卧病在床的母亲买了一大包她爱吃的糕点；像干涸了太久的土地，终于迎来了酣畅淋漓的甘霖。一种混合着成就、骄傲、苦尽甘来和隐隐不安的复杂情绪，在她胸腔里发酵、膨胀，让她恨不得立刻跳起来，对着窗外那片璀璨又冷漠的工业区大喊几声。
但她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只有肩膀因为压抑的笑意而轻轻耸动。她不能声张，绝对不能。宿舍里的姐妹们，和她一样，都是流水线上的螺丝钉，或是仓库里清点零件的普通女工。她们会真心祝贺吗？或许会。但随之而来的，会不会是悄然的疏远，是“她凭什么”的议论，是“当了官就不一样了”的审视？她太懂得这人情世故的微妙了。
她把聘书贴在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那颗“怦怦”直跳的心。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几年前，她刚从小山村来到这个繁华又陌生的城市，第一次走进这个五金厂的大门。那时她怯生生的。
老梅……想到这个名字，阿娟的心绪更加复杂起来。曾经和她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帮过他，在她还是个小文员的时候，顶着他对手的压力，偷偷给他递过一份关键的生产数据。他也帮过她，在她被车间主任刁难时，暗中替她说了话，后来还把她调到了相对轻松的仓库。可后来，因为一些风言风语，也因为两人之间那层未曾捅破的窗户纸带来的尴尬，关系渐渐淡了，甚至有些疏远。这次她的升迁，他在里面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投桃报李，还是纯粹的举贤不避亲？或者，仅仅是老板自己的决定？
她翻来覆去，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阿娟，你靠的是自己的努力和能力，你盘点从无差错，你整理的库房井井有条，你提出的材料流转方案为厂里省了不少钱！”另一个却说：“没有老梅当初把你调进仓库，没有他可能在不经意间在老板面前提过你的名字，你能有今天展示能力的机会吗？”
无论如何，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份情，不管是哪种情，总是欠下了。得找机会谢谢他。可是，怎么谢？以什么身份谢？他现在是高高在上的梅厂长，而自己，虽然升了副主管，本质上不还是个打工妹吗？那种微妙的自尊与感激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烦意乱。另外就是前一段时间，二人在仓库已经划清界限，不再有勾勾搭搭的肢体语言。
德阳知道了，他会高兴吗？他会怀疑是我的能力座上这个岗位，还是怀疑有其他的潜规则……
就这样，在兴奋与忐忑的反复煎熬中，阿娟不知何时才沉沉睡去。睡梦中，她仿佛看到母亲欣慰的笑脸，看到村里人羡慕的眼神，也看到自己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指挥若定……
第二天，生物钟准时叫醒了阿娟。窗外天色微明，工业区的轮廓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猛地坐起身，第一反应就是去摸枕头下的聘书，确认那不是一场美梦。
姐妹们陆续起床，洗漱间里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和嬉笑声。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平静的清晨，对睡在上铺的阿娟意味着什么。她像往常一样，动作利落地叠好被子，爬下床铺，换上那套洗得有些发白的工装。对着墙上那块模糊的镜子照了照，镜中的女子，眉眼间依稀还带着昨夜的疲惫，但眼底深处，却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跃。
“低调，一定要低调。”她在心里再次对自己强调。她甚至刻意没有像往常那样涂一点廉价的口红。
食堂里依旧人声鼎沸，充斥着包子、稀饭和油炸食品的味道。阿娟打了和平时一样的早餐——一个馒头，一个鸡蛋，一碗白粥。她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默默地吃着。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起来，捕捉着周围的议论。并没有人谈论任命的事，大家聊的还是昨晚的电视剧，或是哪条流水线又加了任务。
这种表面的平静，反而让阿娟更加确定了自己低调行事的正确性。
她和平常一样，提前十分钟来到了仓库。清晨的仓库，带着一股金属和机油混合的、冷冽而熟悉的气息。高大的货架沉默地矗立着，上面分门别类堆放着各式各样的五金件。这里是她奋斗了几年的地方，每一寸地面都留下过她的脚印。如今，她将以一种新的身份在这里工作，心情不免有些异样。
“娟姐，早！”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小翠。
“早，小翠。”阿娟笑了笑，拿起抹布，开始擦拭办公桌。
小翠一边换上工装，一边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娟姐，听说你昨晚去开管理层会议了？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重磅消息？我看保安队的大刘也去了，是不是要整顿纪律了？”
阿娟的心跳漏了一拍，知道瞒不住，也没打算瞒小翠。她借着小翠的话头，手上擦拭的动作没停，用一如既往的轻言细语，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常：
“哦，会议啊，就是例行公事。梅厂长先汇报了最近工厂的情况，订单量、生产进度什么的，然后安排了后期的工作，强调了一下安全生产和质量把控。老板也交待了些事情，让我们各个部门配合好，争取下半年业绩再上一层楼。”
她顿了顿，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掩饰了一下微微加速的心跳，才用更随意的语气接着说：“还有就是公布了几个人事任命。保安队的大刘，现在是副队长了。另外就是……”她抬眼看了看小翠，声音平稳，“厂里决定，让我来当仓库的副主管，暂时主持这边的工作。就这些事情。”
“啊？！”小翠的反应和阿娟预想的一模一样。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真的？！娟姐！你当副主管了？！天哪！恭喜你啊！我就说嘛，你最有能力了！早就该升你了！”
这突如其来的大声祝贺，引得不远处几个正在仓库提取材料的工友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阿娟心里那朵花又一次灿烂地绽放了，美滋滋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但她迅速压下上扬的嘴角，连忙对小翠做了个“嘘”的手势，低声道：“小声点！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都是厂里的安排，工作还得照做。”
她拉了小翠一下，让她坐下，“以后咱们活儿得干得更仔细才行，不能出岔子。”
小翠依旧兴奋得满脸放光，连连点头：“放心吧娟姐！我们肯定支持你工作！你指哪儿我们打哪儿！”她看着阿娟，眼里是真挚的替她高兴，“晚上你得请客！必须请客！”
“好好好，请客，食堂小炒部，随你点。”阿娟笑着应承，心里却再次提醒自己一定要低调。
果然，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仓库这个小范围内迅速传开。熟悉的工友们都陆续过来道贺，语气热情，笑容满面。但阿娟敏锐地察觉到，一些笑容背后，藏着审视和打量；一些祝贺声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酸意和距离感。以前可以勾肩搭背开玩笑的姐妹，此刻说话似乎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
她一一回应，态度比平时更加谦和，反复说着“都是为大家服务”、“以后还要靠大家多支持”、“工作上有啥问题直接跟我说”之类的话。她甚至主动拿起扫码枪，和工友们一起去盘点一批刚到的轴承，丝毫没有摆出“领导”的架子。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可以和大家一起抱怨、一起偷懒、一起分享秘密的“娟姐”了。一道无形的、名为“职位”的鸿沟，已经开始在她和昔日的伙伴之间悄然形成。这让她有些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感。
中午下班铃响，人流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食堂。
阿娟和小翠结伴而行。离食堂还有一段距离，就看到门口的宣传栏前，黑压压地围了一大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看！公告贴出来了！”小翠兴奋地扯了扯阿娟的胳膊。
阿娟的心“咯噔”一下，知道真正的“公开处刑”时刻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随着人流走了过去。
果然，红底黑字的任命公告赫然贴在最显眼的位置。她的名字“陈晓娟”和“仓储部副主管”几个字，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哟！阿娟来了！”
“娟姐，恭喜高升啊！”
“陈主管，以后多多关照！”
“我就说阿娟行嘛，做事踏实又细心！”
熟悉的、半生不熟的工友们看到她，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贺。各种目光聚焦在她身上——羡慕的、讨好的、探究的、甚至还有几分不服气的。
阿娟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了。她努力维持着笑容，像复读机一样重复着：“谢谢，谢谢大家。”“都是厂里信任。”“一起努力，一起努力。”“别叫主管，还是叫阿娟自在。”
她心里的高兴劲儿像翻滚的岩浆，灼热而澎湃。任何一个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人，都无法在这种时刻保持绝对的平静。这是对她多年辛勤付出的认可，是对她能力的肯定，是她人生阶梯上迈出的坚实一步。她多想畅快地笑，大声地接受所有的祝福。
但不行。
她看到人群外围，有几个其他部门的主管也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看着她。那笑容里，有善意，也有等着看新人如何表现的审视。她看到流水线上几个平时就有些嘴碎的女工，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眼神时不时瞟向她这边。
低调，阿娟，一定要低调。她再次在心里默念。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尤其是在这种人际关系复杂的工厂里，一点点得意忘形，都可能成为日后被人攻击的靶子。她不能给任何人留下“小人得志”、“一朝权在手”的把柄。
于是，她将那份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兴奋死死地压在心底，只在眼底深处留下一点无法完全磨灭的光亮。她的回应谦逊而得体，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仿佛这个职位对她来说是过重的负担。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走进喧闹的食堂。打饭的队伍排得很长，空气里弥漫着油烟和饭菜的混合气味。阿娟端着餐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在偌大的食堂里搜索。
她在找那个身影——老梅。
阿娟的心跳又一次不争气地加快了。她反复思忖着昨晚那个问题：以前，是不是错怪他了。
和老梅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此刻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或许，他并非自己后来所以为的那样，是个利用完她就疏远的“负心汉”？或许，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默默地给她提供着机会和庇护？而自己当年的那点少女心思，那份隐约的期待和随之而来的失望，现在想来，是不是太过幼稚和狭隘了？
无论如何，于公于私，她都应该感谢他。没有他当初的援手，她可能早就在流水线上被磨平了棱角，或者被那个车间主任逼走了。这份知遇之恩，不能忘。
可是，怎么开口？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说“梅厂长，谢谢您”？那会引来多少猜测和非议？她这个新上任的副主管，恐怕立刻就会被贴上“梅厂长的人”的标签，这无论对她还是对老梅，都绝非好事。还有就是前几天，他们已经划清界限，不再进行肢体语言的深入交流。
正当她心思恍惚、目光游移之际，在食堂靠窗的那张管理人员常坐的餐桌旁，她猛地对上了一道目光。
正是老梅。
他似乎也刚打完饭坐下，正和旁边的质量主管说着什么，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人群，恰好与她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的眼神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还有……一种阿娟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是鼓励？是欣慰？还是单纯的上级对下级的审视？
阿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地、仓皇地低下了头。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一直蔓延到耳根。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盯着餐盘里那几片油光发亮的青菜，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想好的所有说辞，所有感谢，所有疑问，全都烟消云散。
然而，就在这无比窘迫、无比慌乱的低头瞬间，没有人看见，在那张努力保持平静的面容上，嘴角却违背主人意志地，一点点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她笑了。
不是客套的职业假笑，不是压抑成功的窃喜，而是一种……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包袱的、带着点释然、带着点羞涩、更带着点无法言说的开心的、真真切切的笑容。
那笑容很轻，很快，如同投入湖面的一粒小石子，涟漪散去，便再无痕迹。但她自己知道，有些心结，似乎在刚才那一眼的对视中，悄然松动了。前路或许依然充满挑战，人际关系或许依然复杂微妙，但此刻，她心里是暖的，是亮的。
她重新抬起头，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开始认真吃饭。只是那眼底深处，除了新官上任的谨慎，更多了一抹名为“希望”的坚定光彩。
工业区的午后阳光，透过食堂巨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这个名叫阿娟的女子，在她人生中一个看似普通的中午，完成了一次静悄悄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