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阳建筑五金厂工地财务办公室，小林站在窗前，手里紧握着那份已经修改了三次的付款申请文件。文件夹边缘因为反复翻阅已经有些毛糙，她能清晰地记得每一页的内容，甚至每一处可能需要解释的细节。
这是五金厂新工厂建设项目的预付款申请，合同金额的百分之五。对于德阳建筑而言，这笔钱不算巨款，却是项目顺利启动的关键。对于小林个人而言，这是她任项目财务主管后独立负责的第一个重要环节。
她深吸一口气，看了看手表——上午九点十分。五金厂的新工厂建设办公室应该已经开始上班了。
“小林，资料都准备好了吗？”手机显示信息，是阿强。
“准备好了。”她顿了顿，又发了一条回复“老梅那边我一直有点担心。”
“老梅不是上次开会时答应得很爽快吗？”
小林苦笑，没有回复。她见过太多“答应爽快”后便石沉大海的情况。特别是像老梅这样的甲方负责人，手握审批大权，最懂得如何让乙方在等待中煎熬。
手机震动起来，还是是阿强的消息：“有什么情况及时沟通，保持联系。”
小林回复了一个“收到”后，她整理了一下深灰色的西装外套，将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提起公文包走出了办公室，直奔老梅那边去了。
五金厂的旧厂区，红砖厂房经历了三十年风雨，外墙斑驳，窗户上的油漆龟裂起皮。但厂区内机器轰鸣，卡车进进出出，依然一派繁忙景象。新工厂计划一期投资三个亿，建成后产能将扩大三倍。对德阳建筑来说，这是今年最重要的项目之一。
老梅的办公室门敞开着。小林轻轻敲了敲已经开着的门板。
“请进。”一个温和的女声传来。
秋子正低头整理账簿，她戴着细框眼镜，齐肩短发显得干练得体。她抬头看到小林，立刻露出职业性的微笑：“林主管，您来了。请坐。”
小林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将文件袋轻轻放在桌上。“预付款的资料我都带来了。按照我们上次沟通的，补充了一些资料。”
“效率真高。”秋子接过文件袋，开始仔细翻阅。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墙上时钟的滴答声。
小林趁这个空隙观察着老梅的办公室。整洁有序，文件柜里的资料按颜色标签分类，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萝，长势喜人。里面还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就是老梅办公室。
“林主管的孩子多大了？”秋子突然问道，目光仍停留在文件上。
小林愣了一下，“我还没结婚。”
秋子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以为...。”
“没事。”小林摆摆手。
“资料很齐全，”秋子合上最后一页，“银行放款已经到账，我这边审核没有问题。按照流程，需要梅主任先签字，然后报给老板娘最终审批，财务就可以安排付款了。”
听到“梅主任”，小林心里微微一紧。“梅主任今天在厂里吗？”
“在，可能会晚一点到办公室”秋子顿了一下:“我帮你问问。”
电话接通后，秋子简单说明了情况。小林听不清电话那头说什么，只看到秋子频频点头。“好的梅主任，那林主管现在办公室等您？...好的，明白。”
挂断电话，秋子转向小林：“梅主任说现在有点事，让你等一会儿。”
“谢谢。”小林看了眼手表，九点四十。
秋子似乎看出了小林的焦虑，轻声说：“别担心，梅主任对项目很支持，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话虽如此，她的眼神里却有一丝欲言又止的闪烁。
小林点头道谢，拿着资料在角落的沙发坐下等待。
手机又震动了，是母亲发来的微信：“你王阿姨介绍了个男孩子，在银行工作，条件不错...”
小林揉了揉太阳穴，快速回复：“工作有点忙，晚一点再说”发送后，她几乎能想象到母亲失望的表情。
十点二十五分，老梅进来，看到小林点了一下头，回到他单独办公室。小林在门外等了约三分钟，她才轻轻敲门。
“进来。”中气十足的男声。
老梅的办公室很大，深色实木办公桌，真皮沙发，墙上挂着名家书法“厚德载物”，博古架上摆着各种工艺品和合影照片。最显眼的是窗边一盆近两米高的发财树，枝叶繁茂。
老梅本人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穿着深蓝色 夹克 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正在翻看一份文件，抬头看到小林，脸上立刻堆起笑容。
“小林，快请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资料都带过来了？”
“是的，梅主任。”小林将文件双手递上，“这是预付款申请的全部资料，秋子已经审核过，说没有问题。”
老梅接过文件，却没有立即翻阅，而是仔细打量着小林。“今天这身很精神啊，有气质。”
“梅主任过奖了。”小林保持着职业微笑，心里却拉起了警报。她记得第一次与老梅见面是在项目签约仪式上，那时老梅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时间长得超出了正常范围。阿强后来提醒她：“老梅这人能力有，就是有点好色，你注意点分寸。”
“项目进展怎么样？”老梅一边慢悠悠地翻开文件，一边问道。
“临时设施基本搭建完成，这两天在做场地平整和测量放线。”小林回答得简洁专业，“按照计划，收到预付款后，主要材料就可以下单采购，确保工程进度。”
老梅点点头，目光在文件上扫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个付款啊，按理说没问题。但是呢，”他顿了顿，“最近老板娘在抓现金流，特别谨慎。你也知道，新工厂投资这么大，银行贷款刚下来，每一笔支出都要严格把关。”
小林的心沉了沉，但面上不动声色：“理解。正因为如此，我们准备的资料特别齐全，银行方面也确认过，这笔预付款完全符合合同约定和贷款资金使用规定。”
“规定是规定，执行是执行。”老梅合上文件夹，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这样吧，资料先放我这里，我再仔细看看。最近事情多，可能得花点时间。”
“梅主任，施工队已经进场了，每天都有成本产生。材料采购也等着这笔款...”小林试图强调紧迫性。
老梅摆摆手，打断了她：“我明白，我明白。这样，我尽量快一点，好不好？三天，三天后给你答复。”
三天。小林心里清楚，这“三天”很可能变成一周甚至更久。但她知道此时不宜再施压，只能点头：“那麻烦梅主任了。我三天后再来拜访。”
“不用跑一趟，电话联系就行。”老梅站起身，绕过办公桌，确认门关严后，他走近小林。太近了，近到小林能闻到他身上古龙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小林年轻有为，以后和德阳建筑合作的机会还多。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对不对？”
他的手拍在小林肩膀上，停留的时间再次超出了应有的界限。小林身体微微一僵，但强迫自己没有后退。“那当然，还要梅主任多关照。”
走出老梅办公室，小林长长舒了一口气，手心已经微微出汗。回去路上，她第一时间给阿强打电话汇报情况。
“老狐狸。”阿强在电话那头评价，“这是要拖一拖，显显他的权力。你明天再跟一下，态度要恭敬，但也要暗示工期紧迫。”
“我明白。”小林，“不过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有其他要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先按正常流程走。如果太过分，我们再想办法。这个项目对公司很重要，但也不能让员工受委屈。”
挂断电话，小林心中五味杂陈。她在会所工作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男人，现在终于离开那个恶梦般的工作环境。没有想到各行各业都一样。如老梅这般，权力与私欲混合，将商业合作变得复杂微妙。
三天后，小林如约打电话给老梅。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
“梅主任您好，我是德阳建筑的小林。想请问一下预付款申请的事情...”
“哦，小林啊。”老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那个资料我看了，还有点疑问，正在让财务部核对一些细节。这样，你再等等，我这边有进展了联系你。”
“梅主任，具体是什么疑问呢？我可以立即补充资料或解释。”小林抓紧手机。
“不用不用，是我们内部流程问题。就这样，我还有个会。”电话被挂断了。
小林握着已经断线的手机，闭上眼睛。她知道，老梅开始玩拖延战术了。这种手段在行业中并不罕见——不直接拒绝，也不明确同意，就用各种理由拖延，直到乙方主动“表示诚意”或寻求其他突破口。
又过两天，小林再次致电，这次老梅说出差了，要下周才回来。
小林终于确定，正常途径走不通了。她整理了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包括每次沟通的时间、内容和结果，去找阿强。
阿强听完小林的汇报，他眉头紧锁。
“比我预想的还麻烦。”阿强走到窗前，点了支烟，“老梅这人我打过几次交道，能力是有，但就是这点毛病。最后...”他没说完，但小林能猜到下文。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施工队那边已经在催了，材料供应商说如果我们周五前不下单，价格可能上浮三个点。”小林将成本测算表放在阿强桌上。
阿强掐灭烟头，转身看着小林：“你觉得约他出来吃个饭怎么样？有些事在饭桌上比较好谈。”
小林心里一紧。她参加过不少商务饭局，知道那是什么场合。酒精、恭维、暧昧的玩笑，还有桌子下偶尔不规矩的手。但她更清楚，如果这笔预付款迟迟不到位，项目延期成本将远超那百分之五的预付款。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可以找别人去。”阿强补充道，语气里有关心。
“不，我去。”小林几乎是立刻回答。这是她的项目，她的责任。如果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如何在男性主导的工地站稳脚跟？
阿强点点头：“我来安排会所，你准备一下，明晚七点。”
第二天晚上，小林特意换上了一套得体的深蓝色西装套裙，既不过于正式也不失礼数，妆容淡雅，喷了少许香水——既要显得重视这次会面，又不能传递任何错误信号。
阿强和小林提前二十分钟到达，检查了包厢和菜品安排。七点整，老梅准时出现，一身休闲打扮。
“梅主任大驾光临，荣幸之至。”阿强上前握手，笑容满面。
“阿强总客气了，小林也在啊。”老梅的目光在小林身上停留了几秒，笑意更深，“今天很漂亮。”
“梅主任过奖。”小林保持微笑，引导老梅入座。
酒菜上桌，阿强首先举杯：“这第一杯，感谢梅主任对我们德阳建筑的信任，把这个重要项目交给我们。我们一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三只酒杯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小林抿了一口红酒，酒液滑过喉咙，带着微微的灼热感。
话题从项目开始，逐渐扩展到行业趋势、经济形势，乃至个人兴趣。老梅显然是个健谈的人，从高尔夫球谈到普洱茶，从海外旅游谈到子女教育。阿强不时附和，巧妙地将话题引回项目进展。
“说到项目，梅主任，预付款的事情还请您多费心。”阿强在第二轮敬酒时切入正题，“施工队已经全面进场，每一天都是成本。您也知道，现在人工材料一天一个价，早点启动采购对我们控制成本、保证工期都有好处。”
老梅摇晃着酒杯，看着杯中旋转的红色液体。“这个我理解。不过最近厂里资金管理确实严格，老板娘亲自抓，我也不好太过随意。”他话锋一转，“当然，小林准备的材料很充分，我这边会尽快推进。”
“有梅主任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阿强再次举杯，“来，我再敬您一杯。”
酒过三巡，老梅的脸微微泛红，话也多了起来。他开始讲自己的故事，经历了多少困难。阿强和小林适时表现出钦佩和赞叹。
“你们年轻人啊，现在条件好了，但吃苦精神不如我们那一代。”老梅的目光又一次落到小林身上，“特别是女孩子，这个行业不容易吧？”
“确实有些挑战，但我也很喜欢这份工作。”小林回答得谨慎。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老梅突然伸手，拍了拍小林放在桌上的手背，“像小林这样又漂亮又能干的女性，在我们行业里是稀缺资源啊。”
小林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但她没有抽回手，而是顺势拿起酒瓶：“梅主任过奖了。我再给您倒一杯。”
倒酒时，老梅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从小林的手腕滑到小臂。时间很短，但足够让小林感到不适。她看向阿强，阿强正在低头吃菜，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饭局继续进行，老梅的言行越来越放松，讲起了带颜色的笑话。小林只能强装笑脸，偶尔附和两声。阿强则不断敬酒，试图维持场面的平衡。
到第八道菜时，老梅已经喝了半瓶红酒和几杯白酒，眼神开始迷离。他再次转向小林，这次不仅拍她的手，整个身体都倾斜过来。
“小林啊，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就是这股认真劲儿。不像现在有些年轻人，敷衍了事。”他的脸离得很近，酒气扑面而来，“这个项目你放心，有我老梅在，没问题。”
“谢谢梅主任。”小林尽量向后靠，但椅子限制了她的移动空间。
“不过呢，工作要干，生活也要享受。”老梅的手搭在小林椅背上，几乎将她半包围，“你还没结婚吧？女孩子不要只顾着工作，个人问题也要考虑...”
阿强突然站起身：“哎呀，我出去接个电话，你们先聊。”他拿着手机快步走出包厢，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包厢里瞬间只剩下小林和老梅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空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老梅的手从椅背滑到小林肩膀上。“小林，放松点，别这么紧张。咱们现在是合作伙伴，也是朋友，对不对？”
小林的大脑飞速运转。她可以站起来离开，但那意味着项目可能彻底黄了，公司数百万的投入可能打水漂，她自己的职业生涯也可能受影响。她也可以继续周旋，但底线在哪里？
“梅主任，您喝多了。”小林轻轻推开老梅的手，但力道控制得很好，不至于显得抗拒，“我帮您倒杯茶解解酒。”
“我没喝多。”老梅收回手，但目光仍停留在小林身上，“小林，你是聪明人。这个行业里，聪明人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
小林倒了一杯热茶，双手递给老梅：“梅主任，我一直很敬重您。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这次合作，我们德阳建筑一定会拿出最高水准，让新工厂项目成为行业标杆。这对我们双方都是最好的结果。”
她的话既表达了尊重，又暗示了专业合作的重要性，同时避开了个人层面的暧昧。老梅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哈哈大笑，接过茶杯。
“说得好！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他一口气喝完茶，“预付款的事，明天我就签字。不过小林，你要记住，这个行业里，人情世故和专业能力一样重要。”
“梅主任的教诲我一定铭记。”小林暗自松了口气。
这时阿强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歉意：“抱歉抱歉，一个紧急电话。梅主任，吃得怎么样？要不要再加几个菜？”
“不用了，很好。”老梅满意地摸着肚子，“阿强啊，你们公司有小林这样的人才，是福气。预付款的事情，明天我处理。”
阿强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恢复平静：“太感谢梅主任了。那我们就不多耽误您休息了，……。”
走出会所，夜风微凉，吹散了包厢里浑浊的空气。小林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有些虚脱。
阿强的车先到了，他拉开车门前，转身看向小林：“今天辛苦你了。我知道不容易。”
“应该的。”小林简短回答。
“老梅答应明天签字，但以我对他的了解，可能还会拖一两天。你后天上午再去一趟，这次应该没问题了。”
小林点点头：“我明白。希望能顺利。”
在会所她经历过太多次类似的情境——客户的暗示、同事的调侃、酒桌上的咸猪手。每一次她都告诉自己，这是职业的一部分，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但夜深人静时，那种屈辱感和无力感总会悄然浮现。
手机震动，是母亲又发来消息：“那个银行工作的男孩子我给你推微信了，你加一下，聊聊看。别总说工作忙，终身大事也要考虑。”
小林苦笑。母亲永远不会明白，在这个城市，在这个行业，她要考虑的不仅仅是终身大事，还有如何在男性主导的世界里保持尊严的同时争取一席之地。
两天后，小林再次来到五金厂。这次她没有提前预约，直接去了老梅办公室。
秋子看到她，有些意外：“找梅主任呀！他在开会。”
“没关系，我可以等。”小林在椅子上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项目进度报告，认真看了起来。
这一等就是一个半小时。里面的办公室门终于打开，老梅和几个人一起走出来。看到小林，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
“小林真是执着啊。进来吧。”
办公室里，老梅这次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从小林手中接过文件，翻到签字页，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拿去给秋子吧，她会走后续流程。”老梅将文件递回。
“谢谢梅主任。”小林仔细检查签名，确认无误后小心收好。
“小林。”老梅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她，“上次吃饭，我可能有点喝多了。别往心里去。”
小林转身，微笑得体：“梅主任说笑了，能和您一起用餐是我的荣幸。期待我们接下来的合作。”
走出五金厂，阳光正好。小林抬头看了看天空，蔚蓝无云。她拨通了阿强的电话：“梅主任签字了，现在秋子负责后面付款。”
“太好了！”阿强的声音里满是欣慰，“辛苦了，小林。”
小林挂断电话，却没有太多喜悦。这笔预付款终于要到位了，项目可以顺利推进，但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施工、验收、结算，还有无数个关卡要过，无数个老梅要面对。
每一次妥协，每一次坚持，每一次在尊严与现实间的平衡，都是她在这个世界中生存的方式。
而今天的胜利，不过是漫长战役中的一个小小据点。前面还有无数个堡垒等待攻克，无数座山峰需要翻越。但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