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梅坐在自己那间堆满图纸和文件的办公室里，他刚核对完新工厂一期基建的预算报表，太阳穴正隐隐发胀，端起桌上的浓茶呷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他略微清醒。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是保安队副队长大刘，他探进头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态说：“梅哥，听说了吗？老板回来了。昨天下午到的厂，好像没通知几个人。还带回来一个私人保健医生，女的，漂漂亮亮的……”
老梅端茶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老板因病去外省城疗养了近大半年，厂里大小事务均老板娘主持，如今突然悄无声息地回来，意味难明。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大刘见他反应平淡，讪讪地笑了笑，带上门出去了。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空调的噪音和老梅自己逐渐清晰的心跳声。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仓库前正在装货的卡车，心思却早已飘远。
老板此次归来，如同静水下投入一颗石子，表面的平静很快会被打破。他犹豫着是否要立刻前去拜见，表一表忠心，但转念一想，老板既未声张，自己贸然前去，反倒显得在厂里耳目灵通，有所企图。思忖再三，他决定按兵不动，以静制动。
整个下午，老梅都有些心神不宁。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新工厂的招标文件和银行贷款的补充协议上，但效率极低。德阳建筑公司那边传来的消息说，与商业银行行长已经接上了头，对方态度已经明确可以批复贷款，目前还没有正式批复资料。
黄昏时分，他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路过老板那栋独立的三层小办公楼时，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二楼那间最大的办公室窗帘紧闭，看不出任何动静。但他注意到，楼前停车位上，那辆熟悉的黑色商务车，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
这一夜，老梅睡得并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老梅刚在办公桌前坐定，桌上的内线电话就尖锐地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那边传来一个年轻、清脆，却又带着几分疏离感的女声：“是梅主任吗？我是董事长办公室的娜娜。董事长请您现在到他办公室来一趟，汇报一下新工厂的建设情况。”
该来的终究来了。老梅深吸一口气，沉声应道：“好的，我马上到。”
他并不意外。新工厂项目是老板未来十年战略布局的重中之重，投入了他大半的资金和精力，他大半年疗养期间最放心不下的恐怕就是此事。老梅拉开抽屉，取出早已准备多时、反复修改润色过的汇报提纲，又检查了一下带来的几份关键文件，确认无误后，才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衬衫领口，向外走去。
从自己办公室到老板那里，不过短短几十米的距离，老梅却走得思绪万千。他预想了老板可能会问的各种问题，准备了相应的数据和说辞，自觉已万无一失。
来到那扇熟悉的深褐色实木门前，他停下脚步，再次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抬手，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门几乎是应声而开。
开门的并非老板本人，也不是他熟悉的秘书小林，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女子。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有了一个短暂的停顿。一道柔和的、带着清晨露水般光泽的身影，亭亭立在门内。她约莫三十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裙，衬得身段婀娜，又不失端庄。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近乎透明的莹润，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但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动人的眼眸，眼型似若桃花，眼尾微微上翘，睫毛长而密，像两把小扇子。瞳仁并非纯黑，而是带着些微的琥珀色，此刻正清晰地映出老梅有些愕然的身影。眼神里似乎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又带着几分初见的审慎，水波流转之间，竟有种说不出的楚楚风致，仿佛会说话一般。
老梅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随即漏跳了一拍。老梅五十开外了，自认阅历丰富，早已过了为美色所动的年纪，厂里厂外，形形色色的女人也见过不少，但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失神的感觉。那眼神像一道无形的丝线，瞬间缠绕住了他的神魂，让他脑子里预先准备好的所有开场白——无论是恭敬的“董事长好”，还是寻常的“你好”——顷刻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您……您是梅主任吧？”娜娜见他愣在门口，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比电话里更加悦耳动听，“老板正在等您，请进。”
“啊……是，我是老梅。”老梅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言语间竟带上了一丝平日里绝不会有的慌乱和笨拙。他感觉自己脸颊有些发烫，连忙低下头，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迈进了办公室。他甚至忘了问对方如何称呼，也忘了最基本的礼节性微笑，整个人如同一个初次登门的毛头小伙，举止失措。
女孩——娜娜，似乎对他的失态并未在意，或者说早已习惯男人们初次见她时的这种反应。她轻盈地侧身让开通道，然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
老板正端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背对着身后一整排书架，气色看上去竟比去省城前好了许多。他原本花白的头发似乎新染过，乌黑锃亮，脸庞红润，往日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感也淡去了不少，眼神锐利依旧，甚至更添了几分奕奕的神采。
“老梅来了，坐。”老板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声音洪亮，中气充沛。
老梅这才从刚才那阵莫名的眩晕中彻底回过神来，赶紧收敛心神，依言在椅子上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双手将带来的文件放在膝上。
“老板，您身体恢复得真好，”老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且充满真诚的喜悦，“看您这精神头，这气色，说是三十岁可能夸张了点，但怎么看也不像六十岁的人呐！看来疗养环境确实是好。”
这话半是奉承，半是实话。老板闻言，果然哈哈大笑起来，显然极为受用，他摆摆手：“老了老了，比不得年轻人了。这次去疗养，主要是静心，配合专家调理，算是捡回来半条命。” 话虽如此，他眉梢眼角的舒畅却是掩不住的。
寒暄已毕，转入正题。
“我走的这大半年，辛苦你们了。”老板收敛了笑意，目光落在老梅身上，“厂里生产还稳定吗？”
“一切正常，”老梅立刻回答，“老板娘抓得很紧，各车间都按计划完成指标，没出什么大的纰漏。”
老板点点头，似乎对生产情况并不太担心，他真正关心的是下一个问题：“新工厂那边，现在到什么程度了？你详细说说。”
老梅精神一振，翻开带来的文件夹，开始有条不紊地汇报。这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领域，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心。
“老板，新工厂项目目前一切按计划推进。前期所有的报规、报建手续都已经完成，土地平整和地质勘查也早就结束了。目前的核心工作，集中在工程招标和建设资金的落实上。”
他顿了顿，偷眼观察了一下老板的神色，见对方听得专注，便继续道：“招标工作，我们严格按照流程进行，发布了公开招标公告，共有七家具备一级资质的建筑公司参与竞标。经过资格预审、技术标和商务标的三轮评审，目前已经筛选出两家综合评分最高的单位作为候选。一家是德阳建筑公司，另一家是尚升建筑公司。最终的定标会议，等您回来主持。”
老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这两家，各有什幺优劣？”
“德阳建筑地利优势明显，协调地方关系、调配资源可能会更便捷一些，他们的报价也比较合理。尚升技术实力雄厚，承建过多个大型工业厂房项目，经验更丰富，但报价要高出大约五个百分点。”老梅回答得清晰明了。老梅清楚尚升建筑是老板娘推荐的，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嗯，”老板沉吟片刻，“资金呢？银行那边的贷款，到什么程度了？”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也是老梅汇报的重点。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变得更为慎重：“老板，这正是目前项目推进的主要瓶颈。老板娘最初接洽的市工商银行，因为总行的信贷政策收紧，对制造业的长期贷款审批变得非常严格，流程走得极其缓慢，几乎处于停滞状态。”
他看到老板的眉头微微蹙起，赶紧话锋一转：“不过，我们根据您之前指示的‘多条腿走路’原则，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后期增加了招标文件中一些相关条件，我们已经将‘能够协助解决项目建设资金问题’作为了一项重要的加分项和中标条件，明确写入了合同条款。”
“效果如何？”老板追问。
“效果很明显。”老梅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这两家入围单位，都表现出了很强的意愿和能力来解决这个问题。特别是德阳建筑公司，他们似乎与市商业银行的高层有比较密切的关系。根据他们最新反馈的消息，已经和商业银行的行长初步接上了头，对方对我们这个项目很感兴趣，表示可以研究。德阳那边跟我说，初步沟通‘有眉目’了，他们正在准备更详细的项目可行性报告和抵押方案，准备近期再次正式拜会银行方面。”
“商业银行……”老板若有所思，“规模是小了点，但如果能尽快敲定，解了燃眉之急，也未尝不可。德阳这家公司，背景干净吗？”
“我们做过初步尽调，公司没有重大的法律纠纷和不良记录。公司负责人，看起来也比较务实。”老梅谨慎地选择着措辞。
“好，这件事你盯紧一点。招标和贷款是相辅相成的，尽快把这两家最终候选的情况，整理一份更详细的报告给我。我们要开个会，尽快定下来。”老板一锤定音。
“是，老板，我回去就办。”老梅连忙应承。
正事谈得差不多了，办公室内的气氛缓和了不少。老板靠在椅背上，又询问了一些技术细节和周边配套设施的规划，老梅都一一作答。
在整个汇报过程中，老梅的眼角余光，总是不自觉地被办公室一角的那个身影所吸引。娜娜正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一张稍小些的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敲打着什么，偶尔会起身，动作轻巧地为老板的茶杯续上热水。她步履轻盈，姿态优雅，像一幅流动的画。每当她经过时，老梅都能闻到一丝极淡雅、清甜的香气，不像任何他闻过的香水，倒像是某种花香混合着体香，若有若无，却足以扰乱他刚刚平稳下来的心绪。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与老板的对话上，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已然被那惊鸿一瞥的眼神和这缕暗香悄然占据。
汇报结束，老梅起身告辞。老板点了点头，算是送客。
老梅收拾好文件，转身向门口走去。娜娜再次站起身来，为他开门。
“梅主任，您慢走。”她微笑着，依旧是那副楚楚动人的神态，眼神清澈，仿佛能洞悉人心。
“谢谢……谢谢。”老梅连说了两个谢谢，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他不敢再多看那双眼睛，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个让他方寸大乱的空间。走廊里凉爽的空调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和脸上残留的微烫。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高强度的谈判，后背竟隐隐渗出薄汗。
他沿着走廊慢慢向外走，脑子里乱哄哄的。新工厂的招标、银行贷款的眉目、老板焕然一新的精神状态……这些重要的信息交织在一起，最终却都被那个名叫“娜娜”的女子形象所覆盖。
她是谁？新来的秘书？以前那个秘书小林呢？老板从未提过会换秘书，而且，这个娜娜的气质，似乎与寻常的秘书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老梅又说不上来。她年轻漂亮，那份美丽中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精致，眼神里除了职业性的礼貌，还有一种深藏着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她那种瞬间能扰乱他心神的力量，让老梅感到一丝不安，甚至是一丝……恐惧。他早已过了冲动行事的年纪，家庭稳定，事业小成，一直以理智和稳重自持。可就在刚才，他几十年来构建的心理堤坝，竟在一个照面间，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回到自己嘈杂却熟悉的办公室，下属送来需要签字的报表，他拿起笔，却半晌没有落下。眼前晃动的，还是那双含着笑意的、楚楚的桃花眼。
他放下笔，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窗外的景物。
老板的回归，带来了新项目加速的明确信号，也带来了这个如同谜团般的娜娜。新工厂的建设注定会掀起新的风浪，而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又会给他的生活，给整个厂里，带来怎样的变数？
老梅深吸一口烟，将那份莫名的悸动和隐约的不安，强行压了下去。他告诉自己，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办好老板交代的差事，盯紧招标和贷款。至于其他……他摇了摇头，试图将那抹倩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但有些印记，一旦落下，便再难轻易抹去了。因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梅娜初见”，而在老梅波澜不惊的中年生涯里，投下了一颗分量不轻的石子。未来的涟漪将会如何扩散，此刻的他，还无从知晓。
他只是隐约感觉到，某些东西，或许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