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是烈日当空,转眼间乌云压顶,沉闷的雷声自远天滚来。老梅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铅灰色的云层越积越厚,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随时都能拧出雨来。车间里传来的机器轰鸣声也仿佛被这低气压摁住了,变得黏稠而滞重。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框,目光落在窗外那排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上。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很轻,带着几分迟疑。
“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阿娟侧着身子挪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工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但略显憔悴的额头。她没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到办公桌前,而是站在门口附近,双手下意识地绞着衣角。
“梅……梅厂长。”她的声音比平时更细弱,几乎要被窗外的雷声和室内的机器声吞没。
老梅转过身,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温和地看着她:“阿娟啊,有事?”
“我……我想请个假,”阿娟低下头,不敢看老梅的眼睛,“下午,就下午半天。”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几次了?老梅心里清楚,但他从抽屉里拿出考勤本和签字笔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翻开本子,找到阿娟那一页,上面近期贴着几张不同颜色的请假条,像几块突兀的补丁。
“嗯,去吧。”老梅利落地在批假人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他的字迹端正沉稳,一如他给人的感觉。
阿娟似乎没料到会这么顺利,愣了一下,才赶紧上前两步,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连声道:“谢谢梅厂长,谢谢……”
“快去吧,眼看要下雨了,路上小心点。”老梅摆摆手,语气如常。
过去两个人曾经是干柴烈火,如今已是不堪回首……
阿娟如蒙大赦,几乎是踮着脚尖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风声渐紧。老梅坐回椅子上,却没有继续处理桌面上待审的文件。他靠在椅背上,轻轻叹了口气。阿娟刚才那副样子,让他心里有些发堵。她眼下的乌青,强撑的精神,以及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虑,他都看在眼里。
他当然知道阿娟为什么请假。不仅仅是因为这次,而是这大半个月来,所有假条背后那个共同的原因——她的丈夫,德阳。
大约二十天前,辖区派出所的王警官给他打过电话。电话那头语气公事公办,却也不乏人情味的提醒:“是梅厂长吗?跟您通报个情况,你们厂职工的家属,李德阳,因为醉酒驾驶并引发交通事故,现在依法被拘留了。按照规定,我们需要通知其单位,也请你们关注一下家属,就是职工的情绪状态,多安抚,避免家庭矛盾激化,再出什么意外。社区那边我们也会同步通知。”
老梅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李德阳他是见过的,小包工头,以前经常来厂里接阿娟时,见过面。看上去有点粗鲁、低俗,会出这样的事也是预料之中。
“好的,王警官,我们一定配合,谢谢你们通知。”老梅沉稳地应下。
挂了电话,他独自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酒驾,事故,拘留……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打转。
从那天起,老梅就给自己定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对阿娟,只批假,不问缘由。
厂里不是没有闲言碎语的土壤。流水线作业枯燥,工人们休息时,张家长李家短是常有的调剂。阿娟这样隔三差五地请假,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和猜测。
有一次在食堂,老梅就听到两个女工边吃饭边嘀咕:
“阿娟最近怎么回事,老往家跑,家里老人身体不好?”
“谁知道呢,神神秘秘的。问她也不说,就笑笑。”
“我看她脸色也不太好,别是家里出啥事了吧……”
当时老梅正好端着餐盘从她们身后经过,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两个女工回头一看,立刻噤声,埋头吃饭。老梅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但他这种态度,本身也是一种态度。久而久之,厂里那些探究的目光和窃窃的议论,竟也真的慢慢平息了下去。大家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阿娟请假,是经过梅主任同意的,梅厂长都没说什么,旁人何必多嘴。
老梅并非刻意维护,他只是觉得,有些难处,就像伤口,晾在空气里只会发炎溃烂,捂一捂,或许还能自己长好。他帮不了别的,能做的,就是守住这个秘密,给阿娟留一份体面,让她在厂里这块地方,还能抬得起头来。
他有时会想起自己刚进厂当学徒的时候,师父跟他说过的话:“管人不止是管生产,还得管人心。人心暖了,机器转起来才带劲。”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践行着这句话。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窗户玻璃上,噼啪作响,瞬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德阳被拘留的这十几天,对阿娟来说,像是熬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
每次拿着假条走进老梅的办公室,她都感觉脚步有千斤重。她害怕老梅问她“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害怕看到怀疑或者怜悯的眼神。她甚至在心里打好了无数遍腹稿,想着如果被问起,该如何编造一个合理的理由,比如孩子生病,比如老家来人。
可每一次,老梅都是那样,爽快地签字,偶尔还会叮嘱一句“路上小心”或者“有事说话”。他的眼神平静,没有探究,没有好奇,就像批准一次最普通的年假。
这种沉默的理解,对阿娟而言,比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更有力量。它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为她暂时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她知道,梅厂长肯定是知情的。警方和社区都通知了,他作为主管领导,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他选择了装作不知。
这份“装作”,是一种极致的善良。也是因为两个曾经有过一段……
它让阿娟在巨大的羞耻和焦虑中,保住了一丝喘息的空间。她不必在工厂这个她赖以生存的地方,一遍遍撕开自己的伤口,去解释丈夫的荒唐和自己的不堪。她可以暂时把“酒驾犯家属”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标签,藏在厂门之外。
她每天奔波于工厂、拘留所和家之间,身心俱疲。面对冰冷的铁窗,要强打精神安慰里面那个闯了祸的男人;回到冷锅冷灶的家,要面对四壁空荡和沉重的债务(事故赔偿不是小数目);只有在工厂,在熟悉的机床轰鸣声中,她才能获得片刻的麻木,暂时忘记现实的狰狞。
而梅厂长那份不动声色的照拂,是这片麻木中,唯一能感知到的暖意。
德阳拘留期满,释放回家。阿娟悬了半个多月的心,并没有因此完全落下。丈夫出来了,但事情远未结束。事故的赔偿、驾照的吊销、周围人可能的指指点点,以及夫妻之间那层因这件事而产生的微妙隔膜,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在她心上。
但至少,她不用再频繁地往拘留所跑了。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她恢复了正常的上下班,甚至比以前更早到岗,更晚离开。她需要工作来填充时间,也需要那点加班费来贴补家用。她暂时没有搬回工厂宿舍,尽管宿舍能省下不少通勤时间和费用。但她得回去,看着点德阳。
工厂里,一切如常。
机器依旧轰鸣,流水线永不停歇。工友们依旧在休息时聊聊八卦,开开玩笑。没有人刻意提起德阳的事,仿佛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阿娟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几天,确认自己没有听到任何风言风语,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心里明白,这潭看似平静的湖水下面,并非没有暗流。只是有人,提前为她筑起了一道堤坝。这道坝,就是老梅。
他不仅自己绝口不提,似乎也用他那种温和而坚定的方式,约束了整个车间的氛围。阿娟有时会看到,当有人话里话外想打听点什么的时候,老梅要么适时地出现布置个工作,要么一个眼神扫过去,对方便悻悻地住了口。
这种无形的保护,让阿娟感激涕零,这次事情不知如何回报老梅。老梅真正帮助了她。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滑过了一周。
这天中午,食堂里人声鼎沸。大功率吊扇在头顶呼呼地转着,搅动着闷热潮湿的空气,混合着饭菜的味道。工人们围着长条桌,一边吃饭,一边大声说笑,暂时从机械的劳动中解脱出来。
阿娟打了份简单的饭菜——一份炒青菜,一点土豆丝,找了个靠角落的安静位置坐下。她低头小口吃着,脑子里还在盘算着这个月的开支。赔偿金像一块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与另一道视线不期而遇。
是老梅。
他正和几个班组长坐在靠窗的那张桌子吃饭,似乎也是刚谈完工作,目光随意地扫过食堂。就那么巧,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阿娟心里一慌,本能地想移开目光,装作没看见。但这一次,不知怎的,她的目光像是被钉住了,没能立刻躲闪开。
老梅也没有立刻移开视线。他看着她,眼神依旧是平和的,但在那平和之下,阿娟似乎读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那不是同情,同情会让她感到难堪;也不是好奇,好奇会让她想要躲避;那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是理解,是洞悉,是一种“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的默然安抚。
那眼神曾经是二人幽会的暗语,如今像一道温润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漫过阿娟干涸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