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回东江省的高铁上,苏清越一直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秋天的华北平原一片金黄,收割后的稻田里堆着整齐的草垛,偶尔能看到农人劳作的身影。她手里握着最高人民法院的会议纪要,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好几处——都是她提出的建议被采纳的部分。
惩罚性赔偿的适用条件、替代性修复的制度设计、跨区域管辖的协调机制……这些她在基层实践中摸索出的经验,即将成为全国性的司法规则。这种感觉很奇妙,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
邻座的王处长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苏清越打开手机,查看未读消息。最上面是孙主任发来的:“会议成果很好。回来后立即着手修改我省的实务指南,争取在最高法司法解释出台前完成修订。”
下面是李梅的信息:“听说你在最高法表现抢眼?院里都传开了。什么时候回来?有个好消息等你。”
再往下是周维的:“平安落地了吗?我下午去接你。”
她一条条回复。回复周维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写道:“不用接,院里派车了。”
列车广播提示即将到站。王处长醒过来,伸了个懒腰:“快到了?这一趟收获不小啊小苏。最高法张庭长私下跟我说,你们省提出的替代性修复方案,可能会写进指导意见。”
“真的?”苏清越眼睛一亮。
“真的。不过他也提醒,方案设计要精细,避免被滥用。”王处长收拾行李,“比如怎么防止企业用‘假修复’来逃避赔偿,怎么保证修复质量,这些都需要配套细则。”
列车缓缓进站。透过车窗,苏清越看见省高法来接站的车已经等在站台。让她意外的是,孙主任亲自来了。
“辛苦了。”孙主任接过她的行李箱,“路上还顺利吧?”
“顺利。孙主任您怎么亲自来了?”
“有事跟你说。”孙主任示意她上车,“最高法政治部今天上午来了个电话,询问你的情况。”
苏清越心里一紧:“询问我?”
“对。他们正在选拔跟班学习的年轻干部,你在论证会的表现引起了注意。”孙主任发动车子,“张庭长推荐了你。”
车驶出车站,汇入城市的车流。傍晚的东州市华灯初上,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在秋风中飘落。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孙主任看着前方,“在最高法工作半年,视野、平台、人脉,都是省里无法比的。而且你刚参与了司法解释的论证,如果能在起草阶段全程跟进,对专业成长很有帮助。”
苏清越沉默着。她想起周维的提醒,想起刘海洋也在争取这个名额。
“不过,”孙主任话锋一转,“也有需要考虑的地方。第一,跟班学习期间,你的组织关系还在省高法,学习结束后大概率要回来。第二,你手头正在修订的实务指南,如果中途换人,可能影响进度。第三……”
他顿了顿:“第三,研究室目前人手紧张,你走了,工作要重新安排。”
这话说得很委婉,但苏清越听懂了——孙主任其实不希望她走。她参与修订的指南已经过半,现在换人确实麻烦。
“孙主任,我需要时间考虑。”
“当然。”孙主任点头,“最迟下周五给答复。最高法那边等名单。”
回到省高法宿舍,苏清越放下行李,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脑查看邮件。最高法环资庭果然发来了会议总结,附件里是修改后的司法解释草案第三稿。她快速浏览,发现自己提出的三条建议都被采纳了,虽然措辞有所调整。
她打印出来,用红笔标注修改处,准备明天向孙主任汇报。
手机响了,是周维。
“到了?”
“到了。”
“一起吃晚饭?我在你楼下。”
苏清越走到窗边往下看,周维的车果然停在宿舍楼前。她犹豫了一下:“等我十分钟。”
换下制服,穿上便装,她下楼。周维靠在车边,手里拿着一个纸袋。
“给你的。”他递过来,“北京带回来的点心,稻香村的。”
“谢谢。”苏清越接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比你早一天。”周维拉开车门,“上车吧,带你去个新开的地方。”
车子穿过半个城市,停在一家临江的餐厅。三楼包厢,落地窗外是东江的夜景,对岸的灯火倒映在江面上,随波光晃动。
点完菜,周维看着她:“最高法跟班学习的事,你知道了?”
“孙主任今天说了。”
“你怎么想?”
苏清越用筷子拨弄着碟子里的花生米:“还没想好。机会很好,但时机不太对。”
“因为实务指南?”
“嗯。还有……云湖法院那边,鑫旺化工案二审快开庭了。我想跟进。”
周维沉默了一会儿:“清越,有时候我觉得你太负责任。一个案子,一份工作,你都看得太重。”
“不该看重吗?”
“该,但也要分轻重缓急。”周维给她倒茶,“最高法的机会可能只有一次,实务指南可以交给别人,案子有其他法官审。但你如果错过这次,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
苏清越抬起头:“你也建议我去?”
“建议谈不上。”周维放下茶壶,“只是觉得,你应该去更大的舞台。你在北京论证会上的表现,证明了你有这个能力。”
菜上来了,两人暂时中断了谈话。清蒸江鱼,白灼菜心,都是清淡的菜。周维记得她不喜欢油腻。
“对了,”周维忽然想起什么,“刘海洋那边有动作。他找了省政法委的一位领导写推荐信,还联系了最高法政治部的熟人。如果你想去,也得抓紧。”
“我会考虑。”
吃完饭,两人沿着江边散步。秋夜的江风带着凉意,苏清越裹紧了外套。周维很自然地脱下自己的风衣披在她肩上。
“不用……”
“穿着吧,别感冒。”周维的手在她肩上停留了一秒,“清越,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但你要记住,在这个系统里,机会稍纵即逝。有时候往前一步,不是为了个人前途,而是为了能做更多事。”
他顿了顿:“如果你在最高法,就能参与更多规则的制定,影响更多案件的裁判。这比你一个人在一线办案,影响要大得多。”
苏清越停下脚步,看着江对岸的灯火。那些灯光下,是一个个家庭,一个个工厂,一个个等待公正判决的当事人。如果她能制定更好的规则,就能让更多人受益。
但这个选择,也意味着离开。
“周维,”她轻声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
周维没有马上回答。他靠在江边的栏杆上,江风吹动他的头发。
“三年前,省纪委有个去中央纪委跟班学习的机会。”他缓缓说,“当时我手头有个重要案子,查到关键阶段。我选择了留下。后来那个案子办成了,我也立了功。但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去了北京,现在会怎样?会不会站在更高的位置,办更大的案子?”
他转过头看着苏清越:“没有标准答案。每个选择都有代价,也都有收获。重要的是,选择了就不要后悔。”
手机响了,是李梅。苏清越接起来。
“清越,回省城了?”李梅的声音带着兴奋,“告诉你个好消息——你被任命为审判员了!文件今天下午到的,院里正在公示。”
苏清越愣住了:“可是……调查结束才一个月,不是说要等明年吗?”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李梅说,“省高法政治部特批的,说是‘人才需要破格使用’。你赶紧准备一下,下周一回来参加任命仪式。”
挂掉电话,苏清越还有点懵。周维笑了:“看来有人比你还着急,要把你留在省里。”
“什么意思?”
“审判员任命下来,你就不好马上离开了。”周维分析,“刚任命就申请去最高法学习,显得不太合适。而且院里刚刚破格提拔你,你就走,领导会怎么想?”
苏清越明白了。这是一招“先手棋”——用任命留住她,同时也堵住了刘海洋那边的路。毕竟刚被破格提拔的干部,院里不可能马上放去学习。
“你觉得这是孙主任的意思?”她问。
“孙主任可能只是一部分。”周维说,“省高法需要能干事的年轻人,你走了,指南修订怎么办?环境资源审判这块,你们省走在前面,正需要人推进工作。”
苏清越心里五味杂陈。被重视是好事,但这种被“安排”的感觉并不舒服。
第二天上班,她明显感觉到研究室气氛的变化。同事们看她的眼神多了些东西——羡慕、探究,或许还有些别的。刘海洋的位置空着,孙主任说他请假了。
“小苏,来一下。”孙主任叫她进办公室。
桌上摊开的是实务指南的最新稿,已经修改到她提出的惩罚性赔偿部分。孙主任指着一段文字:“这里,关于‘情节特别严重’的认定标准,你再细化一下。最好能列出具体情形,方便基层法院操作。”
“好的。”
“另外,”孙主任推过来一份文件,“这是你审判员任命的正式通知。下周一上午,院里举行任命仪式,你要做表态发言。”
苏清越接过文件,白纸黑字,大红印章。从今天起,她就是法官了。
“孙主任,”她抬起头,“关于最高法跟班学习的事……”
“那个不急。”孙主任摆摆手,“你先把手头工作做好。任命仪式后,院里可能还会给你加担子——民四庭赵庭长想借调你去他们庭工作一段时间,专门负责环境资源案件。”
“借调?”
“对,半借调性质。主要还在研究室,但每周去民四庭两天,参与案件审理。”孙主任看着她,“这是个好安排。既能发挥你的专业特长,又不耽误指南修订。你觉得呢?”
还能觉得什么?苏清越点头:“我服从安排。”
回到座位,她打开邮箱,有一封新邮件——最高法政治部发来的跟班学习报名表。截止日期是下周五。
她盯着那张表格看了很久,最终点了关闭。
下午,她去了民四庭。赵明正在开会,让她在办公室等一会儿。办公桌上堆满了卷宗,墙上挂着一张全省环境资源案件分布图,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注案件类型和进展。
她走近看,发现云湖区被标了红色——重大敏感案件。旁边用小字标注:“鑫旺化工案,二审待审。”
“这个案子现在什么情况?”赵明开完会进来,看见她在看图。
“上诉状我们收到了,还没分案。”赵明倒了杯水,“不过快了。合议庭可能会由我担任审判长。”
苏清越心里一动:“需要我回避吗?”
“不需要。”赵明坐下,“你只是原审书记员,不是审判人员。不过按照惯例,我们会听取原审情况汇报。到时候可能需要你来说明。”
“我明白。”
“对了,”赵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你看看这个。鑫旺化工新提交的补充证据,主张他们的污水处理设备已经全面升级,达到了最严排放标准。”
苏清越接过来。是一份厚厚的检测报告和整改方案,还有省环保厅的验收意见。从材料看,企业确实投入巨资进行了改造。
“他们想证明什么?”她问。
“想证明‘已采取有效措施防止损害扩大’,从而减免或免除惩罚性赔偿。”赵明说,“这个主张在法律上有一定道理。如果企业真的整改到位,司法可以适当从宽。”
“但过去的损害已经造成。”
“是的,所以修复赔偿不能少。但惩罚性赔偿的目的之一是预防未来损害,如果企业已经主动整改,预防目的部分实现,惩罚性就可以适度减轻。”赵明看着她,“你怎么看?”
苏清越想了想:“要看整改的诚意和效果。如果只是应付诉讼,过后可能反弹。建议在判决中明确,企业要定期提交环保报告,接受法院和环保部门的监督。如果再次违法,加重处罚。”
“这个思路好。”赵明记下来,“写进审理报告里。”
离开民四庭时,已经是下班时间。苏清越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去了省图书馆。她在法律阅览室找到一本《环境司法案例精析》,刚翻开,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郑晓慧。
“听说你被任命审判员了?恭喜。”
“郑姐消息真灵通。”
“政法系统没有秘密。”郑晓慧笑了笑,“不过清越,有件事得提醒你。审判员任命是好事,但也意味着你正式进入了这个系统的‘棋局’。以后每一步,都会有人在看,在评,甚至在下绊子。”
“我明白。”
“最高法学习的事,你怎么打算?”
苏清越犹豫了一下:“可能……不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可惜,但也能理解。在省里也好,环境资源审判这块,你们省走在全国前面,你留下能做很多实事。”
“郑姐,您当年遇到过类似选择吗?”
“遇到过。”郑晓慧的声音平静,“我选择了留下。不后悔,但有时候会想,如果去了更高的平台,是不是能推动更多改变。不过人生没有如果,只能把眼前的路走好。”
挂了电话,苏清越翻开书。书页间夹着一张便签,是前一位读者留下的:“环境司法的核心不是惩罚,是修复;不是对抗,是共建。”
她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也许这就是答案。在基层,在省里,在北京,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推动那个“修复”和“共建”的过程。
她合上书,走出图书馆。夜色已深,城市灯火阑珊。
手机震动,是周维发来的:“决定了吗?”
她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看着远处省高法大楼的灯火。那栋楼里,有她未完成的工作,有等待审理的案件,有刚刚开始的法官生涯。
深吸一口气,她回复:“决定了。我留下。”
很快,周维回复:“好。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在。”
收起手机,苏清越走下台阶。秋夜的凉意扑面而来,但她心里很暖。
她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放弃一些东西,但也意味着坚守一些东西。而她要坚守的,是那份从基层带来的信念——用每一个案件,每一次裁判,每一份文书,去推动那个她相信的、更加公正的法治进程。
路还很长。但这一次,她将以法官的身份,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