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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纪委指定留置点,凌晨三点。

特别审讯室的灯光调得很柔和,但坐在椅子上的吴天林依然显得疲惫不堪。被采取留置措施已经十二个小时,他没有睡觉,只是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又像是在思考。身上的深蓝色西装依然笔挺,领带也系得一丝不苟,但眼角的皱纹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审讯桌对面,苏清越和老孙并排坐着。桌上摊开着从包裹里截获的日记本、U盘,以及技术处连夜整理出的证据摘要。执法记录仪的红色指示灯在安静中规律闪烁。

“吴天林同志,我们是省纪委监委工作人员。”苏清越开口,声音平静,“现依法对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立案审查,并采取留置措施。你要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不得隐瞒或作虚假陈述。听清楚了吗?”

吴天林缓缓睁开眼睛,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听清楚了。但我需要知道,你们是基于什么证据对我采取的措施?”

这个问题很专业。一个老政法干部,即使在最被动的情况下,也懂得从程序上寻找突破口。

“基于确凿的证据。”苏清越推过去一份文件,“这是立案决定书,上面写明了初步掌握的涉嫌问题: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收受巨额财物;泄露工作秘密;干预司法活动;违反生活纪律等。”

吴天林扫了一眼文件,没有接:“我需要看具体的证据。”

“会让你看的。”苏清越说,“但现在,我们先谈谈。吴天林同志,你参加工作多少年了?”

“三十四年。”

“三十四年,从基层法院书记员,到省司法厅副厅长,一步步走过来,不容易吧?”

“组织培养,个人努力。”吴天林回答得很官方。

“组织培养你,给你权力,是让你为人民服务的。”苏清越注视着他,“但你是怎么用的?把司法行政权力当成谋私工具,把律师管理、社区矫正、法律援助这些本该服务群众的业务,变成敛财渠道?”

“我没有。”吴天林否认得很平静,“这些都是诬告。有人想整我,故意捏造事实。”

“谁想整你?为什么要整你?”

“我在司法系统工作三十多年,查办过很多案子,处理过很多人,得罪的人不少。”吴天林说,“有些人想报复我,很正常。”

“所以你的意思是,赵立民的日记是伪造的?U盘里的录音是合成的?银行流水是假的?”

吴天林沉默了几秒:“技术可以伪造很多东西。现在AI连视频都能伪造,何况声音和文字。”

“那这个呢?”苏清越播放了一段录音。

录音里是吴天林的声音:“……小赵啊,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钱收到了?好,好……记住,要做得干净,不能留尾巴……”

录音不长,只有二十秒。但吴天林的脸色变了。他可以否认文字记录,可以质疑银行流水,但自己的声音,太熟悉了。

“这是剪辑的。”他还在挣扎,“我不知道在什么场合说过这些话,可能是被人恶意剪辑拼接的。”

“那这个视频呢?”苏清越又播放了一段。

视频画面有些模糊,但能清楚看到吴天林和赵立民在茶楼包间里,面前摆着一个黑色皮箱。赵立民打开皮箱,里面是一沓沓的现金。吴天林看了一眼,点点头,赵立民合上皮箱,推到吴天林脚边。

视频有声音,但很小,勉强能听清两人的对话:

赵立民:“吴厅,这是这个季度的。”

吴天林:“嗯,放着吧。那件事,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放心。”

视频到这里结束。

吴天林的额头开始冒汗。他盯着屏幕,像是要把它看穿。

“这个视频,是赵立民偷偷录的。”苏清越说,“时间是2020年6月,地点是省城‘清雅茶楼’308包间。需要我调取茶楼的预订记录、监控录像吗?”

吴天林不说话了,双手握在一起,指节发白。

“还有这些。”苏清越把日记本的复印件一页页摊开,“赵立民详细记录了你和他的每一次交易。时间、地点、金额、事由,写得清清楚楚。2018年9月,你帮他侄子违规获得律师资格,收受二十万;2019年3月,你为他儿子安排工作,收受三十万;2020年1月,你帮他压下一个受贿案的查处,收受五十万……”

一桩桩,一件件,苏清越念了十几条。每念一条,吴天林的脸色就白一分。

“需要我继续念吗?”她问。

吴天林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这些……都是赵立民的一面之词。他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他没有死,只是植物人。”苏清越纠正道,“而且,死无对证这种说法,在法律上不成立。只要有其他证据印证,孤证也能定案。更何况,我们有的不是孤证。”

她打开另一个文件夹:“这是你妻子名下的房产记录。三套房子,总价值八百多万。你儿子的海外账户,存款两百多万。你女儿在国外的学费、生活费,每年三十万。这些钱,以你的合法收入,解释得清吗?”

吴天林的嘴唇开始颤抖。

“还有这个。”苏清越拿出最后一份证据,“你通过吴德明,收受智安科技公司的贿赂,在社区矫正定位手环项目中为他们谋取利益。项目差价六十万,你拿了四十二万。智安公司的老板已经交代了,银行流水也对得上。”

她看着吴天林:“吴天林同志,证据确凿,你抵赖不了。现在交代,算你主动坦白,可以从宽处理。如果等我们全部查实了再说,性质就不同了。”

审讯室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吴天林睁开眼睛,眼神复杂地看着苏清越:“苏清越同志,你今年多大?”

“二十九。”

“二十九……”吴天林苦笑,“我儿子也差不多这个年纪。你们这一代人,比我们那时候厉害。我们那一代人,办案靠经验,靠直觉。你们靠技术,靠数据,靠逻辑。”

“技术、数据、逻辑,都是工具。”苏清越说,“办案的核心,还是对事实的尊重,对法律的敬畏。”

“你说得对。”吴天林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我还是想不通,赵立民为什么要留这些东西?我们合作这么多年,他为什么要留后手?”

这个问题,苏清越其实也思考过。从赵立民的日记里,她看到了答案。

“因为他害怕。”她说,“他害怕有一天你会抛弃他,就像你抛弃其他人一样。他留这些证据,是保命符,也是护身符。”

吴天林愣住,然后像是想通了什么,低声笑起来,笑声很苦涩:“保命符……护身符……结果呢?他成了植物人,我被留置。这些东西,谁也没保住。”

他抬起头,看着苏清越:“如果我交代,能保住家人吗?”

“只要他们没有参与,就不会被牵连。涉案财产要依法追缴,但会保障基本生活。”

“我妻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吴天林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些房子,那些钱,我都说是工作所得,是投资赚的。她一直以为我是个清官,是个好丈夫。”

“你儿子女儿呢?”

“他们更不知道。”吴天林抹了把脸,“我在他们面前,一直是个正直的父亲。他们以我为荣……”

他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抖动。

苏清越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着。老孙在一旁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过了许久,吴天林抬起头,眼睛通红:“我交代……我都交代。但有个条件。”

“你说。”

“给我纸和笔,我自己写。有些事,我说不出口。”

苏清越看向老孙,老孙点点头,从文件袋里拿出纸笔,推到吴天林面前。

吴天林拿起笔,手在颤抖。他深吸了几口气,开始在纸上写字。一开始写得很慢,像是每个字都要思考很久;后来越来越快,像是要把积压多年的秘密全部倾泻出来。

苏清越和老孙没有打扰,只是静静看着。审讯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和吴天林偶尔的抽泣声。

这一写,就是三个小时。

---

清晨六点,天还没亮。吴天林终于放下笔,面前是厚厚一沓写满字的纸。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苏清越拿起那些材料,一页页翻看。字迹潦草,但内容清晰——从2015年开始,吴天林如何被赵立民拉下水,如何从收受烟酒到收受现金,如何从被动受贿到主动索贿;如何利用职务便利,在律师管理、社区矫正、法律援助、司法鉴定等领域为他人谋利;如何通过亲属、朋友洗钱,将赃款转移到境外……

最关键的,他交代了一个苏清越没想到的情况:省里还有一位领导,也涉案。

看到那个名字,苏清越的手停住了。她抬头看向吴天林:“这些,你都确认吗?”

“确认。”吴天林声音嘶哑,“但我没有直接证据。都是通过中间人,他从不直接收钱。”

“中间人是谁?”

“省政法委的一位处长,姓郑。钱都是通过他转交的。”

苏清越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如果吴天林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案子的级别,又要往上提了。

“你写的这些,我们会逐一核实。”她说,“如果属实,你的主动交代、退赃退赔,会成为从宽处理的依据。”

“我知道。”吴天林低下头,“我现在只求一件事——让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我想跟我妻子说几句话。”

苏清越考虑了一下:“可以,但在我们监督下,只能说与案件无关的内容。”

“好。”

电话接通了。吴天林的妻子显然还不知道丈夫被留置,声音里带着睡意:“老吴?这么早打电话,什么事?”

“丽华,”吴天林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我要出趟差,可能时间比较长。你在家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

“出差?去哪?去多久?”

“去……去办案,具体不能说。时间……可能几个月,也可能更长。”吴天林强忍着情绪,“家里的存折在书房第三个抽屉,密码是你生日。该花的钱就花,别省着。”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焦急的声音:“老吴,你是不是出事了?你在哪?我去找你!”

“没事,真的没事。就是工作上的事,需要保密。”吴天林的声音开始哽咽,“丽华,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瞒了你很多事。等我回来,我再跟你解释……”

他说不下去了,把电话递给苏清越。

苏清越接过电话:“吴夫人,我是省纪委监委的工作人员。吴天林同志正在配合我们调查一些情况,目前人身安全,请您不要担心。具体事宜,我们会按规定通知您。”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哭声。苏清越没有多说,挂断了电话。

吴天林已经泪流满面。这个在司法系统叱咤风云三十多年的副厅长,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带他去休息吧。”苏清越对工作人员说,“安排医生检查身体,注意监护。”

吴天林被带出审讯室时,回头看了苏清越一眼,眼神复杂,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

上午八点,省纪委监委会议室。

江枫书记、周怀远副书记,以及专案组的核心成员,都在场。苏清越汇报了夜间的审讯突破情况,重点汇报了吴天林的供述,以及供出的那位省领导。

听完汇报,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这个案子,越挖越深了。”江枫揉了揉太阳穴,“先是科级,然后是处级,现在是厅级,还可能涉及更高层级的领导。同志们,压力大不大?”

没有人说话,但表情都很凝重。

“压力大,也要顶住。”江枫继续说,“中央领导有批示,省委有决心,老百姓有期待。我们不能退,也不能慢。现在吴天林突破了,是个重大进展。接下来,要分两步走——”

他在白板上写下两个词:“巩固”和“扩展”。

“第一步,巩固。对吴天林的供述,要逐条核实,把证据链做扎实。特别是他供出的那位领导的问题,要慎重核查,没有确凿证据不能动。”

“第二步,扩展。以吴天林案为突破口,全面核查司法行政系统的廉政风险。律师管理、社区矫正、法律援助、司法鉴定……这些领域都要查,查深查透。”

他看向苏清越:“清越同志,你负责‘巩固’这部分。吴天林的供述涉及面广,需要大量核实工作。省纪委会抽调力量配合你,但你要负总责。”

“明白。”

“怀远同志,你负责‘扩展’这部分。”江枫看向周怀远,“司法行政系统的专项整治,你来牵头。要借这个机会,把整个系统的政治生态净化一遍。”

周怀远点头:“好。”

会议持续到中午。散会后,苏清越刚走出会议室,周怀远叫住了她。

“清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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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书记办公室里,周怀远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在沙发上坐下,示意苏清越也坐。

“吴天林的突破,你办得很好。”他说,“既有策略,又有耐心,还有同理心。对一个老政法干部,能做到这样,不容易。”

“谢谢周书记肯定。”

“但接下来的任务更重。”周怀远表情严肃,“吴天林供出的那位领导,如果真有问题,查办的难度会更大。他在省里工作多年,关系网更深,反调查能力更强。”

“我明白。”

“另外,”周怀远看着她,“吴天林虽然交代了,但他供述的内容,有些可能不实,有些可能夸大,有些可能隐瞒。你要仔细甄别,去伪存真。不能因为他交代了,就全盘接受。”

这个提醒很重要。苏清越记在心里:“我会注意的。”

“还有一件事。”周怀远顿了顿,“吴天林在交代时提到了周维,说曾经试图从他那里寻找突破口。这件事,周维知道吗?”

“他知道。”苏清越如实回答,“我告诉他了。”

“他的反应?”

“很平静。说当时就感觉吴天林对他过分热情,但没往深里想。”

周怀远点点头:“那就好。你们年轻人,在政法系统工作,难免会遇到各种诱惑、试探。要时刻保持警惕,守住底线。”

“我会的。”

从周怀远办公室出来,苏清越回到临时安排的办公室。老孙已经在等她,面前堆着厚厚的材料。

“苏常委,吴天林交代的问题,我初步梳理了一下,涉及十七个人,三十多件事。”老孙说,“工作量太大了,我们这几个人,一个月也查不完。”

“先抓重点。”苏清越坐下,“重点查三类问题:第一,涉及金额巨大的;第二,涉及司法不公的;第三,可能牵出更高级别干部的。其他的,可以往后放。”

“好。”老孙开始分类。

两人一直工作到下午三点,才把材料初步梳理完。苏清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孙主任,您先去休息吧,年纪大了不能这么熬。”

“你不也一直在熬?”老孙笑道,“我没事,还能干。倒是你,年轻姑娘,要注意身体。”

“我习惯了。”苏清越说,“在云湖办案时,经常通宵。”

提到云湖,她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看了看。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刘主任打来的。

她回拨过去。

“苏常委,您终于回电话了!”刘主任的声音很急,“街道办李副主任的案子有新进展!他交代了吴天林的一个关键中间人,这个人现在就在东州!”

“什么情况?”

“李副主任说,他送给吴天林的二十万,是通过一个叫‘老郑’的人转交的。这个‘老郑’是省政法委的一个处长,经常帮吴天林处理一些‘私事’。李副主任见过他一次,记得他的长相。”

“这个‘老郑’现在在东州?”

“对,来参加一个政法系统的会议,今天下午刚到。”刘主任说,“我们查到他在东州大酒店的入住记录,房间号1708。要不要采取措施?”

苏清越快速思考。如果这个“老郑”真是吴天林和那位省领导之间的中间人,那他就是关键证人。但如果现在动他,可能会打草惊蛇,让那位省领导有所防备。

“先不要动。”她说,“监控起来,看他见什么人,做什么事。同时,查他的通讯记录、银行流水。等吴天林这边的证据固定好了,再动他。”

“明白。”

挂了电话,苏清越走到窗前,看着省城的街景。这座城市的白天,看起来平静而有序。但在这平静之下,有多少暗流在涌动?

吴天林的防线崩溃了,但更大的防线,可能还在后面。

但无论如何,她已经撕开了一个口子。

而这个口子,会越撕越大,直到所有的黑暗,都暴露在阳光之下。

她拿起手机,给周维发了条信息:“吴天林突破了,交代了很多。你那边怎么样?”

周维很快回复:“市纪委正在部署司法系统专项整治。另外,刘玉芬阿姨今天出院了,我代表你去看她了,她恢复得不错。”

看到这条信息,苏清越心里一暖。在查办大案要案的同时,她也没有忘记那些普通的老百姓。

而这也正是她战斗的意义——不是为了查案而查案,是为了让刘玉芬这样的老人,能安心生活;是为了让清水湾那样的悲剧,不再重演。

窗外,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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