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的光景,在惨烈的厮杀中显得格外漫长。
当最后一声兵刃折断的脆响和濒死的闷哼归于沉寂,东宫承天门前的废墟已彻底化为修罗场。
残肢断臂与金甲的碎片混杂在一起,粘稠的血液浸透了砖缝,汇聚成小小的溪流,空气中浓重的铁锈味令人作呕。
何从六独立于尸山血海之中,玄色斗篷上沾染了几点暗红的血渍,如同雪地里的墨梅。
他手中那柄狭长横刀,刃口依旧雪亮,唯有靠近刀镡处沾了些许温热血迹。
他随意地一甩手腕,刀锋划破空气,发出细微的嗡鸣,其上血珠被尽数震落,在地面上溅开一溜血点。
随即,“锵”的一声清吟,长刀精准无误地归入他腰间的鲨皮鞘中。
他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望向不远处那个倚靠着半截断墙、勉强站立的身影。
那正是金甲将中最后幸存的首领,也是唯一的大宗师武者。
只是此刻,他模样凄惨无比。
头上的金盔早已不知去向,露出了一张因失血过多而惨白扭曲的年轻面庞。
他左臂齐肩而断,伤口处血肉模糊,仅凭内力勉强封住血脉。
右眼的位置只剩下一个血窟窿,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某些浑浊的液体不断淌下,将他半边脸染得狰狞可怖。
身上那套造价不菲、铭刻着防护符文的金色明光铠,此刻已是千疮百孔,胸腹处更是破开一个大洞,露出里面被刀气割裂的内甲和翻卷的皮肉,气息萎靡到了极点,哪还有半分大宗师的气象。
何从六黑纱下的目光淡漠地扫过这惨状,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沉闷,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砸落:“你们这些天潢贵胄,皇家子弟,平日里养尊处优,只知搜罗灵丹妙药强行提升境界,看似风光,实则根基虚浮,愚昧不堪。”
他微微歪头,像是在审视一件残次品:“你虽有大宗师的境界,但气血亏空,经脉孱弱,真气驳杂不纯,真实战力,甚至连一个根基扎实的宗师巅峰都不如。方才若不是你那些忠心耿耿的属下拼死相互,用肉身替你挡刀,你早就死了十次八次了。”
那金甲统领,或者说,伪装成金甲统领的三皇子顾君栅,仅剩的独眼中瞳孔骤然收缩,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自认伪装得天衣无缝,连身边最亲近的侍卫都不知晓,这个神秘的黑袍杀手是如何一眼看穿的?
何从六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用那平淡却诛心的语气说道:“要是我没猜错,你便是那位在诸多皇子中,最擅长隐忍、最会藏拙的三皇子,顾君栅了吧?趁着皇帝病重,太子监国,想浑水摸鱼,假借护卫之名潜入东宫,是打算伺机给你这位太子哥哥一个‘惊喜’?”
“你……你究竟是谁?!” 顾君栅因剧痛和惊怒,声音嘶哑如同破锣,他刚想挣扎着质问。
何从六却已不再看他,黑纱斗笠微转,面向那片废墟的高处,朗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这点小聪明,自以为高明,实则漏洞百出,如同跳梁小丑。你说是吧,太子殿下?”
话音落下,废墟之上,传来了清晰的掌声。
“啪、啪、啪。”
太子缓缓从断墙后踱步而出,一边走,一边不紧不慢地拍着手。
他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苍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只是那从容深处,依旧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奄奄一息的顾君栅,语气平淡,却比任何恶毒的语言都更具杀伤力:
“我亲爱的三弟,你跟我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难道至今还不明白?你以为你的那些小动作,暗中结交武将、贿赂内侍、甚至伪装身份潜入我的亲卫,我都不知道吗?”
“我不过是故意看着你,像只猴子一样在我面前上蹿下跳罢了。若非留着你,还能替我吸引一部分朝臣的火力,你觉得你能活到今天?”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剜开了顾君栅最后的心防。
他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和怨恨,此刻彻底化为乌有。
太子的话证实了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隐忍,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场早已看透的笑话!这种认知上的彻底碾压,比身体上的创伤更令他绝望。
“噗——!”
急怒攻心,加上重伤难支,顾君栅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仅剩的独眼死死瞪着太子,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不甘和荒谬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竟是一时气塞,昏死了过去,也不知是真死还是假寐。
太子只是淡漠地瞥了一眼如同死狗般的弟弟,便不再理会。
他整理了一下略微褶皱的明黄色袍袖,转而面向何从六,竟郑重地拱了拱手,行了一个平辈的礼节,姿态放得极低:
“这位少侠,神功盖世,孤……佩服。”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何从六,仿佛要穿透那层黑纱和面具,“若我猜得没错,少侠今日闯入东宫,并非全然为了取我性命,或者说,主要目的,并非杀我。而是……为了宁安贵妃所来?”
何从六抱胸的姿态未变,黑纱遮掩下,看不出表情,只有沉默,仿佛默认。
太子见状,心中底气更足,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说出了更加石破天惊的猜测:“若我再大胆猜一猜……少侠你,并非寻常江湖客。”
“你便是……二十年前,我那皇祖父,太上皇他老人家,倾举国之力,集天下奇材,秘密为自己打造的、最后却未来得及使用的……那件‘人形神兵’吧?”
“只是可惜,皇祖父宏图未展,便已在当年的宫闱之变中……被逆贼所害。”
此言一出,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连趴在太子脚边、瑟瑟发抖的老太监刘公公都忘记了害怕,骇然抬头,看看太子,又看看那黑袍面具客,显然这个宫廷绝密,连他这等心腹都未曾与闻。
何从六终于有了反应。
他并未否认,也并未动怒,反而是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带着金属摩擦质感般的笑声,笑声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显得格外诡异:“呵呵……太子殿下,果然聪慧过人,不负‘监国’之名。这等皇室辛秘,知晓之人,怕是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笑声戛然而止,语气骤然变冷,一股如有实质的杀气瞬间锁定了赵弘明:“不过,你知道得如此之多,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灭口吗?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面对这毫不掩饰的死亡威胁,太子虽然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但脸上却强行维持着镇定,甚至挤出了一丝微笑:“怕,自然是怕的。蝼蚁尚且贪生,何况孤乃一国储君。”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笃定起来,“但正因为我知道得多,所以你不能杀我,至少现在不能。”
他迎着何从六那透过黑纱的冰冷目光,侃侃而谈,像是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赌博:“我曾翻阅过绝密档案,太上皇倾力打造的‘神兵’,并非只有武力。其核心,乃是移植了天下最具智慧的三位圣贤毕生所学凝聚而成的‘圣贤脑’。”
“拥有此脑者,虽未必能全知全能,但于局势判断、利害权衡,必有超乎常人之能。”
“少侠你来此之前,怕是早已推演过无数可能,很清楚在眼下这个时间点,杀了我,会引起怎样的朝局动荡,对谁有利,对谁有害。而留着我,或许……更有价值。”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蛊惑:“而你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先闯死牢见贵妃,再单刀直入杀穿我东宫,与其说是真要取我性命,不如说……是在向某些人展示你的存在和力量,或者说,是在威胁我的母后——皇后娘娘,逼她做出选择,对吗?毕竟,宁安贵妃,可是母后她老人家,最忌惮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