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车继续向着边境疾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远山轮廓模糊,如同周正和此刻的心情,沉入一片混沌的暮色。
接下来的这段旅程,对他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烧红的铁板上煎熬。
吴倩似乎彻底撕下了先前偶尔还会维持一下的“相敬如宾”的伪装,身体语言明确得不能再明确。
当周正和试图靠近一点,或者想帮她理一下耳边并不存在的乱发时,她会极其敏感地、带着明显厌恶地侧身避开,或者直接用胳膊格开他的手,眉头微蹙,压低声音呵斥:“坐好!公共场合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那眼神里的嫌弃,冰冷得像腊月的寒风,刮得周正和心口生疼。
然而,一转头,她对李商却是另一番天地。
两人凑在一起,低头看着同一部手机屏幕,大概是李商在分享什么有趣的视频或新闻,吴倩时不时被逗得掩嘴轻笑,肩膀微微耸动,眼角眉梢都漾开着周正和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愉悦。
她甚至会主动凑过去,指着屏幕问这问那,发丝偶尔拂过李商的脸颊,她也浑然不觉。
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如同一根根细针,绵绵密密地扎在周正和的神经上。
更让他憋闷的是,李商这个小子,手段堪称高明。
他并不会一直独占着吴倩,反而会时不时地、以一种看似好意的方式,把被冷落在一旁、脸色铁青的周正和“拉”进他们的对话。
“姐夫,你看这个新闻,说是有个男人怀疑自己老婆出轨,跟踪了半天,结果发现是误会,尴尬得要死,哈哈哈……”
李商笑着把手机屏幕转向周正和,眼神里却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你说这男的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太小家子气了?”
周正和喉咙发紧,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含糊地“嗯”了一声。
又或者,吴倩提到想尝尝某种老挝特色小吃,李商会立刻接话:“表姐,那个我知道!回头到了口岸,要是看到有卖的,我请你和姐夫一起吃!”
说完,还会特意看向周正和,问道:“对吧,姐夫?你也尝尝?”
这种看似包括实则排挤、如同施舍般的互动,一次次地挑战着周正和的忍耐极限。
他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局外人,像个被施舍了残羹冷炙的乞丐,还必须对施舍者感恩戴德。
他闷着头,一言不发,胸腔里仿佛有一座火山在默默积蓄着能量,等待着喷发的那一刻。
列车广播终于响起,提示磨憨口岸即将到达,需要携带所有行李下车办理出境手续。
车厢里一阵骚动,旅客们纷纷起身拿取行李。
周正和觉得这是一个表现的机会,也是一个试图重新建立连接的努力。
他连忙站起身,有些急切地对吴倩说:“我来拿行李吧。”
说着,就伸手去够行李架上那个最重的、属于吴倩的大箱子。
吴倩正和李商低声说着什么,闻言抬起头,看了周正和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行。你拿这个大的,小的我自己来。”
然后,她又很自然地把她那个轻便的随身小包递给了李商,“小商,这个你帮我拿着。”
周正和的心沉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只是用力将那个沉重的行李箱从架子上拖下来,落地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憋着一股劲,想着赶紧拿下行李,好跟紧他们。
然而,等他好不容易把那个笨重的大箱子连拖带拽地弄到车门口,气喘吁吁地踏上月台时,前后张望,哪里还有吴倩和李商的影子?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两道他无比熟悉又此刻觉得无比刺眼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根本就没等他!
一股冰冷的、被彻底抛弃的怒意瞬间冲垮了他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
“妈的!”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脸色铁青,只能愤愤地、独自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跟着人流,步履维艰地走向老挝方的出境大厅。
大厅里人声鼎沸,各种语言混杂,空气污浊。
周正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把箱子放好,疲惫地坐下,一边抹着汗,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希望能看到吴倩他们的身影,但一无所获。
这时,他注意到旁边坐着一个看起来也是种花籍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刚才似乎目睹了他独自拖着大箱子、狼狈寻找同伴的全过程,此刻正用一种混合着同情、了然甚至有点好笑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说:“哥们儿,别找了,我懂,我都懂。”
这种无声的“怜悯”像针一样刺中了周正和敏感脆弱的自尊心。
他正无处发泄的邪火“噌”地冒了上来,扭过头,恶声恶气地冲那男子低吼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那中年男子被吼得一怔,却并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个更明显的、带着点揶揄和无奈的笑容,摇了摇头,仿佛在感叹周正和的不可理喻又或是同病相怜。
然后,他提起自己轻便的行李,快走几步,迅速汇入了前方排队的人流,消失不见了。
这反应更是火上浇油!周正和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种不被在意、被当成笑话的感觉让他几乎要爆炸。
偏偏就在这时,轮到他办理出境手续了。
窗口里的老挝边检官员面无表情地检查着他的护照和签证,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后用生硬的中文说道:“钱,六万。”
周正和愣了一下,没明白什么意思:“什么钱?”
那官员不耐烦地用手指敲了敲窗口玻璃,重复道:“六万老挝币。手续费。”
周正和隐约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个小费性质的费用,但数额记不清了,而且看前面有些人好像也没给就直接过了。
他试图解释:“我……这个不是必须的吧?”
那官员把护照往旁边一放,抱起胳膊,靠在椅背上,摆明了不给钱就不办事的架势,眼神冷漠地看着他。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不耐烦地催促。
周正和又急又气,脸憋得通红。
他回头望了望,依然看不到吴倩和李商,一种孤立无援的绝望感和对尽快离开这里的迫切,让他最终屈服了。
他愤愤地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面值较大的老挝币,数了数,相当于二十多块人民币,塞进了窗口,咬着牙低声道:“妈的,拿着吧!留着给自己买香烧吧!”
那老挝官员显然听不懂中文脏话,见到钱,立刻眉开眼笑,动作麻利地盖章、递还护照,还用蹩脚的中文说了声:“谢谢,一路顺风!”
这声“谢谢”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周正和脸上。
他一把抓过护照,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那个窗口,胸口堵得快要喘不过气。
等他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心和沉重的行李,重新通过检查,回到动车指定的车厢座位时,发现吴倩和李商早已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了。
吴倩正拿着小镜子补妆,李商则在悠闲地喝着矿泉水。
看到周正和满头大汗、脸色难看地回来,吴倩放下镜子,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你怎么这么慢?我们都等你老半天了。”
周正和喘着粗气,把箱子塞进行李架,一屁股瘫坐在座位上。
他有很多话想说,想质问他们为什么不等他,想倾诉刚才受到的刁难和屈辱,想发泄满腔的委屈和愤怒……但话到嘴边,看着吴倩那副事不关己甚至略带责备的表情,看着李商那看似平静无波的脸,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化成了一种极度的无力感。
他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只从喉咙里干涩地挤出几个字:“……那老挝人刁难我。”
吴倩闻言,挑了挑眉,追问道:“你给他钱了?”
周正和闷闷地点了点头。
吴倩立刻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音调抬高,带着明显的嘲讽和不满:“老周,可以啊,挺有钱嘛!”
周围有乘客被她的声音吸引,看了过来。
周正和脸上挂不住,低声辩解道:“就二十块钱,怎么了?”
“二十块钱不是钱啊?”
吴倩“唰”地一下站起身来,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引得他们后排正打瞌睡的乘客一个激灵,不满地看了过来。
她伸手指着周正和,语气激动,“二十块钱够买几瓶水了?够吃顿早饭了!你倒好,人家一说要,你就屁颠屁颠给了?你这人怎么这么窝囊!”
周正和被骂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拳头在身侧紧紧握起,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李商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吴倩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然后一下一下,温柔地拍着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他抬起头,看向周正和,眼神里居然带着一种宽宏大量的“理解”,语气平和地劝道:“表姐,算了算了,别生气了。原谅姐夫这一次吧。”
“那些老外确实不好糊弄,规矩也多。再说了,姐夫他又不会外语,人生地不熟的,破财消灾,图个顺利嘛。”
这番话,看似在打圆场,为周正和开脱,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精准地扎在周正和的痛处上——“不好糊弄”、“不会外语”、“破财消灾”……这哪里是劝解,分明是更高明的讽刺和贬低,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无能、窝囊和对外部环境的无知,赤裸裸地摊开在了吴倩和整个车厢面前。
吴倩在李商的安抚下,怒气似乎平息了一些,但看向周正和的眼神依旧冰冷,她重重地坐回座位,扭过头看向窗外,只留给周正和一个后脑勺。
周正和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看着李商那只依旧轻轻拍着吴倩手背的手,看着吴倩毫不抗拒甚至隐隐依赖的姿态,再回味着李商那番“体贴”的话,一股比刚才在入境大厅更甚百倍的屈辱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发出一个音节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