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辆加长红旗轿车的红色尾灯,在空旷街道的尽头拐了个弯,彻底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与稀疏的树影之后,如同被巨兽无声吞没。
那低沉肃穆的引擎轰鸣也终于远去,被凌晨更加深沉的寂静取代,只有夜风吹过电线发出的呜咽,填补着骤然空荡下来的空间。
小陈一直僵硬地站在警局门口的台阶上,保持着微微躬身的送别姿态,直到车尾灯的光芒完全看不见,耳边只剩下风声,他才猛地松懈下来,肩膀垮塌,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那口浊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迅速消散的白雾,也带走了他胸腔里那块堵了快一晚上的、沉甸甸的巨石。
后背的警服衬衫,早就被冷汗湿了又干,此刻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被冷风一激,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拖着有些发软的腿,慢慢挪回警局里面。
玻璃门在身后自动合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大厅里依旧空旷,惨白的灯光无情地照亮每一寸角落,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群黑衣人带来的、无形却冰冷的压迫感,以及……一股极淡的、属于赵羲凰身上特有的冷冽香气,混合着一点泡面调料包挥之不去的廉价味道,形成一种怪异而难忘的气息组合。
小陈一屁股跌坐在柜台后面的塑料椅子上,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抹了把额头,又是一手冰凉的虚汗。
心还在胸腔里不规律地怦怦跳着,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睹了不该目睹之事的惶恐。
他得搞清楚,今晚这位祖宗到底又惹了什么事。
虽然人已经被接走了,但他这个值班的,总得知道个大概,万一明天局长问起来,或者有什么后续,他至少能答上两句。
而且,知道是什么性质的事,他心里也更有底。
他拿出手机,手指还有点不受控制地微颤,翻到通讯录里其他几个辖区派出所、分局夜班同僚的号码,犹豫了一下,先拨通了一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在附近另一个派出所值班的老同学电话。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那边传来同样带着疲惫和被打扰的不耐声音:“喂?陈儿?这大半夜的,嘛事儿?”
“王哥,王哥,是我,”
小陈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急切和讨好,“跟你打听个事儿。就今晚,大概……一两个小时前,咱们县里,有没有出什么特别的警情?打架斗殴之类的?可能……涉及一个特别高的、特别漂亮、也特别……呃,能打的女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回想,然后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些,带着点恍然和后怕:“操!你说那个啊!有有有!就城西那片待拆迁的荒地那边,巷子里,七八个小混混,被一个女的给收拾了!”
“报警的是个路人,说听到惨叫,我们的人过去一看,嚯,躺了一地,彩虹战队似的,赤橙黄绿的头发,哎哟那叫一个惨……”
小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呢?那女的……”
“那女的?早没影了!就那帮混混,哎呦喂,哭爹喊娘的,非说那女的把他们……把他们给‘阉了’,说以后不举了,要警察主持公道,严惩凶手!”
“啊?!”小陈手一抖。
“嗨,你听我说完!”
王哥在电话那头似乎点了根烟,吸了一口,语气带着嘲弄,“送去医院一检查,你猜怎么着?尤其叫得最凶那个金毛,医生说了,他那毛病是天生的!压根儿就不举!跟人打没打他没关系!”
“给那金毛气的,当场就要跟医生拼命,被我们的人按住了。后来一查,这小子案底一堆,小偷小摸,打架滋事,最关键的,还是个家暴惯犯!”
“他老婆身上旧伤一堆,刚离,听说就是被逼得没办法了。这么一看,那路过的高个儿美女,这不算见义勇为,制止暴力嘛?好事儿啊!”
小陈听得一愣一愣的:“就……就这么简单?打架,见义勇为?”
“可不就这么简单嘛!”
王哥声音里透着点轻松,“而且那金毛说话颠三倒四,眼神涣散,做笔录的时候哈欠连天鼻涕横流,一看就他妈是溜冰溜嗨了还没完全醒!他那些话,有几句能信?”
“所以啊,这事我们这边基本就定性了,一群瘾君子混混互殴,或者招惹了不该惹的人被反杀,那个高个女的路过可能顺手教训了一下,属于见义勇为,好事!”
“估计我们这片辖区,因为这个‘打击涉毒人员、疑似制止家暴’的由头,还能被上头点名表扬两句呢!虽然……那现场看着是惨了点,但谁让那帮孙子不干人事。”
原来只是打架……小陈心里那块刚刚落地的石头,这下算是彻底砸进了泥里,再无波澜。
他长长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甚至感觉有点虚脱。
他连忙对着电话恭喜道:“那就好那就好!王哥,恭喜啊,这可是好事,说不定还能捞个嘉奖啥的。”
“嘉奖不嘉奖的另说,别惹麻烦就行。”
王哥叹了口气,“行了,我这还一堆事呢,先挂了啊。”
挂断电话,小陈靠在冰凉的塑料椅背上,觉得浑身都轻快了不少。
打架,见义勇为,这种程度的小事,在他们局长那里,根本不算个事,尤其涉及的还是那帮臭名昭着、有案底、还涉毒的家暴混混。
只要不是这位赵小姐像上回那样,一时兴起或者被惹毛了,把好端端一个豪华夜店内部,用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玩意儿,硬生生打成了叙利亚战后废墟风格,害得他们全局上下连着加了一个月班处理善后、应付各路神仙打听;
或者像上上回,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嘴欠调戏了她两句,第二天就被人发现光着屁股捆成了粽子,丢在城郊结冰的江面上,差点冻成冰雕,惹得对方家里震怒,施压查案,他们全局上下被折腾得鸡飞狗跳……只要不是那种级别的大事,区区打架斗殴,甚至可以说是“为民除害”,完全在可接受范围内,也完全在局长的“不知情”范围内。
只要局长不知道,他们这些下面值班的,就能安安稳稳混过今晚。
要是事情稍微闹大点,捅到了局长那里,明天一早,全局上下,有一个算一个,甭管有事没事,全都得在院子里列队站好,听那个死胖子局长唾沫横飞、引经据典、从警容风纪讲到理想信念、从个人操守讲到集体荣誉,一讲就是起码两个小时起步。
那胖子自己坐着椅子,喝着茶,他们就得在太阳底下或者寒风中站着,腿都能站瘸,耳朵都能听出茧子。
所以,今晚赵羲凰只是“打人”,而且打的还是人渣,这简直是小陈心目中最好的结果了。
他彻底放松下来,甚至觉得有点饿了,想起那碗被赵小姐“征用”的泡面,可惜连汤都没给他剩一口。
他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开始收拾凌乱的柜台,准备应付天亮前最后一段无聊的时光。